引子

自从康百央夺舍五师父混入紫微堂被报君知斩杀之后，堪舆街里上下皆惊。

七星五岳堂的诸位掌家人更是震怒，勒令所有堂口都派出几名最得力的弟子，一半前去帮助修复花枝街，一半四下搜寻康百央与傅政的残余教徒。

平日里，街中几乎只剩下各个堂口的掌家人，所以这午夜巡街的差事就落到了南街华彩堂里，一名三十来岁名叫天宁的风水师身上。

天宁两年前因为追捕恶怪受伤损了心智，华彩堂掌家人沈师父心疼他的境遇，留了后院小屋给他住，又亲自去七星五岳堂给他讨了个看大门的虚职，每月领点微薄的酬劳。

这几日堪舆街里人手不够，五岳堂便让天宁将半夜巡街的事也一并做了。

午夜，天宁悄无声息地出了华彩堂，月亮正被厚重的云层遮挡着，天上只看得见稀落的几颗星，他走地不疾不徐，孤独的影子在街灯的投照下被拉得很长。

待走到西街口，他俯下身，从怀中掏出数张焰口符，细细地在符图上撒了千里香的粉末，之后点燃扔进了几个禁制阵法里。

大约十来分钟后，七八只全身通红的燃蝠疾速飞来，如飞蛾般扑向了那些焰口符。

燃蝠生于火山穴口，嗜食可燃物，它们最喜欢的食物便是加了千里香的焰口符。这种组合对于它们来说，有着无法抑制的吸引力。

燃蝠精与一般精怪不同，终生都会与族群亲眷一起居住，群体意识十分强，一只有难必定引发族群进攻。

燃蝠的数量如果够多，它们在攻击时吐出的燃液会在极短的时间里引发一个大面积的爆燃。想要灭它们放的火，漫说水和灭火器没用，就是用阻燃术法也十分困难。

但好在，燃蝠的性情十分温和，不是族群受到性命攸关的伤害，一般不会使用燃液攻击。

但即便如此，风水师们因为怕惹上这个麻烦，都是严格将千里香与焰口符隔离开放着。

天宁看着空中不停有燃蝠飞来被困住，忽然露出个诡异的笑容，轻轻自语：“在这条破街里待得越久，越让人厌恶。今儿就要离开了，怎么能不做点好事让他们记住我。”

看见阵法里困住的燃蝠数量差不多了，天宁笑着点点头，动手开始修改困住它们的阵法。

各位掌家人当初设置这守街阵法的本意，只是小惩大诫，所以阵法中被抑制住了杀招。天宁此时却将阵法中的杀戮激化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然后又用一道符图封住触发的机关。

他满意地站起身，望着禁制中的燃蝠们道：“一个小时之后你们就都化为飞灰了，希望你们一个个都是家族兴旺，亲眷众多的呦！那么这条街可就有热闹可瞧了。”

天宁将杀阵设置好，又特意在外边做了个隐藏禁制。万一有人从这里路过，只要不仔细察看，根本发现不了内中的端倪。

做好这一切，天宁离开西街口，转身走回华彩堂所在的中街。

他停在一条狭窄通道里，站在一棵快要枯死的紫叶李子树前。这树因为年初被街中燃放的花炮击中伤了树脉，一月比一月长得萎靡，如今大部分树干都已经焦枯。

分灵术

天宁大力地把枯焦的树干掰开，将手伸进树干底部，少顷掏出个两尺多长的小琵琶。那琵琶十分奇特，琴头是两块半月形拼接在一起的骨头，琴体为暗褐色，绘着十来只黑色的朱额守宫。

天宁的手指轻轻抚过琴的五根弦，然后在第一根和第二根弦上拨动了起来。

琴音响起，一只只守宫全都活动起来，在琴身上巡巡爬行。

那场面十分诡异刺目，十来分钟后，他听见身后传来有力的脚步声。

天宁不慌不忙地回身，见华彩堂的掌家人沈师父正神情诧异地站在他身后。

沈师父看清楚天宁手中的小琵琶，不禁倒吸了口冷气道：“你从哪里得到的这东西？这是……”说到此处顿住，大约是想到了对方的心智已经受损，将声音又放缓道，“给我，大半夜的弄这个动静会打扰大家休息。”

天宁闻言轻轻一笑，颓萎的气质忽然一扫而光，背不再驼，腿不再弯，神采奕奕地望着沈师父道：“不打扰，除了你之外，别人是听不到的。”

沈师父看着他这番突然改变的做派，再联想到他手中器物的用途，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有些不敢相信地道：“你……不是天宁，你是什么人？”

天宁脸上露出几分诡异的得色，忽然伸手拍拍旁边焦枯的李子树低声笑道：“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前些日子，真人在这里闹了那么大的动静，娃娃，你还猜不到我是谁？”

“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沈师父顺着那诗念下去，一时间大惊失色，“李代桃僵……康百央……你竟没有死？”

他退后两步摆出防守的姿势，一脸凛冽：“原来如此，你在之前就用这罡骨琴做了五音分灵术法，将自己的魂魄神识切割成了五份，就是防备着万一失手可以用蜥蜴断尾的方式逃出生天。

“所以，当日，灭在报君知赤血剑下的只是你分割开的一份魂魄，也只有你这样穷凶极恶的人才会使用这样的恶术逃生。”

康百央哈哈大笑：“娃娃，你这般一点就透的脑子，怎么倒把咱们华彩堂做得这么没声没色呢？我起了些爱才之心。不如，我今日留下你的命来，你拜在真人我的门下，做个开山大弟子吧。

“再说了，分灵术怎么能算是恶术呢，水分流而其源不竭，木多根而其势更增，这明明就是最顺应天命的好术法呀！”

沈师父是耿直热血的人，与五师父是至交好友，对于康百央过往的种种作为尽知详情。兼之念白与逸霏星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听说了二人的遭遇之后，心里早就对康百央恨之入骨。

此时听见康百央这样无耻的言语，只觉血往上涌，已经有了拼命的心思。左手快速入怀便掏出华彩堂特有的一种报警符图，唤作“半天灯”。此符一经催动，会升上空中爆燃，发出只有风水师才能听见的尖厉吼叫，空中烟火指点位置，明亮耀眼经久不灭。

沈师父手中捏了一沓“半天灯”，右手带着术法之力正要凑过去点燃。便在此时，康百央手指微微用力，罡骨琴上宫弦与商弦突然绷紧，在夜色中闪出幽幽光芒。

沈师父只觉浑身瞬间陷入木僵，他费力地抬起头，惊怒地望着康百央：“你对我做了什么？”

“娃娃。”康百央得意洋洋地上前道，“你方才漏了一个节骨眼儿，我跟你说，这琴声只有你听得见，你怎么没细想呢？”

沈师父神情一窒，登时惊怒交加：“你这混账，用我的身体养了你一份神识魂魄！”

“错了。”康百央摇头轻笑，“不是一份，是两份。”

罡骨琴琴头用料十分残忍，要用难产去世的十八岁女子的双腿膝头骨，再以那女子的血熬制成血漆涂抹琴身，还要拘住十八条赤冠守宫作为琴身的禁护。

琴音一起怨念丛生，是法器中的大阴器，它的琴身有宫、商、角、徵、羽，五条琴弦，配合五音分灵术施用，就能将人的魂魄分化成五层。

平常术法分魂乃是按照“胎光”“爽灵”“幽精”三魂去分开的，三魂分开后人的神智记忆都会有缺失。而五音分灵术是将神识魂魄聚成一个整体，再以切片儿的方式削分，每一片都是神魂完整的体外分身。

这样做的好处是，在遇到难以躲避的大灾祸时，五魂可以分开逃命。之后能重聚最好，就算殒了几个，只要不是全军覆没，假以时日，依然可借着罡骨琴音将余下魂魄凝聚修补至完好如初。

但是分灵术法特别难修炼，必须要配合着极损阴德的罡骨琴来施用，而后成功分出的魂魄还需要养在其他的宿主体内，成为无知觉的静魂。时间久了又有可能不知不觉被宿主的神识消融掉。

风险阻碍、人力成本都过高，所以这个为了求生而先要摧残自己的术法，早就因为被大家弃用而失传了。

沈师父的师门百余年前有位掌家人，曾经因为贪功冒进跟从一位巫术士学了做大阴法器的制作方法，所以沈师父对这些东西比一般风水师都熟悉。

此时万没想到自己成了为恶人豢养魂魄分身的宿主，想到宿主被抽取魂魄分身之后的惨状，心中悲愤至极。奈何此时已经口不能言，只是望着康百央目眦欲裂。

康百央看着他的样子，得意地笑：“分灵术的术法虽然诸多不便，但有一个好处却是可圈可点，那就是一点术法的息泽痕迹都不会留下。在宿主身上种了魂魄分身，对方一点察觉也没有。也是真人我谨慎，提早做了这样神鬼不知的防范，不然这次就真的被报君知那小子给坏了性命。”

他拍拍手：“天儿也不早了，事儿也该了了，来吧。”

说罢双眉倒竖，一手握紧琴身，一手快速拨动着琴弦。暗夜里响起如泣如诉的琴音，罡骨琴发出了幽幽光华。

沈师父面显痛楚，只觉身体内有什么被外力粗暴地撕扯而出。他的身子剧烈震颤片刻，天灵穴一鼓，两个颜色浅淡的，一模一样的道士魂魄被一团加持光拥着，一先一后缓缓涌出。

康百央大喜迎上，手中琴音忽然改变了调子，两片魂魄顺利自康百央的顶门滑了进去。

沈师父眼见康百央满意地收了分魂，自己的天灵穴却因为被罡骨琴音开了口子一时间无法闭合，身子又是僵化不能动，只能毫无作为地感受着自己的神识魂魄自穴口向外飘离。

此时又见康百央嘴边带着一抹邪笑，手指放在了罡骨琴的宫、商两根弦上，心中叫了一声惨，缓缓闭上眼睛。他知道这时琴音一起，自己飘离肉身的神识魂魄立时便会被琴音削分，没有术法牵引，紧接着便是残魂四散消失。

沈师父心念至此，那凄厉的琴音已经响起，五道光刃瞬间闪了过来。沈师父的神识魂魄被分割，肉身仰面倒了下去。

康百央满意地看了一会儿，转身疾步向着外街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甬道的尽头。

便在此时，沈师父忽觉四散的魂魄被一股强劲的加持力全部拢住，一一被推回了自己的体内。被分割的魂魄一时无法聚合，却被一道金色的神识之力重新凝聚黏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