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夺街

岳自明进入幻境之后，引领他来的银蝉便栖息在一棵树的树荫下，过了一会儿，它似乎得到了什么感应，不停地发出长长的鸣叫。很快，又有一只稍大些的银蝉疾速飞来，两蝉并肩落在树枝上，翅膀不停抖动，显得焦躁不安。

待水蜃幻境完全化去，岳自明四下找寻，却并未看见那熟悉的身影，刚放下的心重又提起。

“念白呢？”他蹙眉问道，“为什么这里没有他的息泽？”

报君知默然不语，岳自明见他神情凄然，只觉心跳加速，急声道：“念白呢？他没跟你在一起吗？”

此时，两只银蝉已经看到报君知，一并飞来栖息在他的手上，那后飞来的银蝉发出急促的鸣叫。

报君知听了一会儿，脸上显出凛冽神情，望着岳自明沉声道：“康百央夺了小五的舍，念白……死在流火印下了。现在花枝街遇袭，紫微堂有难，我要回去了，你跟着来吧。”说完挥手将两只蝉重又放飞，向山下疾步而行。

岳自明闻言呆呆站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眼睛忽地濡湿。少顷，他低吼一声，地灵之气四下里震荡开来，四周的山石草木霎时间被除了个干净，他擦了一下眼睛，转身追着报君知而去。

两人借了术法之力，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花枝街，刚入街口，便遇到极浓重的术法禁制，那术法里透着浓重的酒气，隐隐看着空中悬有十数张黑色符图。

岳自明刚想辨别一下，报君知却像没有看见一般，脚下丝毫不停顿，身上纯白洁净的加持光陡然大盛，罩住了自己和岳自明，两人冲过禁制时，禁制溃散，符图燃为灰烬，酒气四散而开。

岳自明对于报君知聚舍之身遭逢更替之事，也略知些内情，一直非常忧心。此时见他的加持光较之前更为莹润，不但没有分毫颓势，倒好似更加强劲深厚，一时间又惊又喜。

两人入得街来，只见往日花木葱茏、整洁安静的街巷，已经是残垣断壁、枝残叶败的萧瑟景象，街中深处传来激烈的呼喝与打斗声。

岳自明一路上见报君知沉默不语，心知接下来遇到的麻烦不会小。他自从清楚了自己的身份之后，便开始有意识地将老城地下汹涌不安的地灵之气引领疏导，以防止重蹈一百多年前的覆辙。没想到，竟给他找到了一个新的术法技能，几次三番之后，他已经可以将一部分地灵之气召唤而出，协助自己御敌。

此时见情势紧急，登时运起地灵术，只见地上砖石迅速拱起破裂开，滔天气浪汹涌而出，如游龙般跟从在两人身边。

果然没走几步，便有数名神情木然的男子，手持闪着霹雳光芒的利刃迎面袭来。岳自明不等报君知发话，双手一挥已经驱使着地灵之气向着来人冲击过去。岳自明的地灵之气浑厚非常、源源不绝，连阴吏那样的角色，稍不谨慎都不能抵挡，谁知冲到这几个术法低微的男子面前却遇到了极大的阻滞，地灵纷涌而归，竟不能伤害对方。

岳自明大为诧异，再看过去，只见每个男子身前都显现出一个模糊的婴儿影像，身上还连着长长的脐带，个个将小手放在胸前，化成肉色的屏障。

“婴灵盾！”报君知一见之下登时面显凛冽，婴灵盾也是禁用术法之一，乃是以尚未出生的婴儿魂魄炼化的法器。婴灵洁净心智单纯，非常好蒙蔽驱使，施术者将他们作为自己的盾牌使用，可抵挡高深术法的冲击。

岳自明见此情景也觉触目惊心，忍不住高声喝：“你们这帮邪魔外道，对这么小的孩子也下得去手，一点人性也没有了吗？”

报君知的念力对着众人探过去，少顷沉声道：“他们的确已经不是人了，被施用了金觋教的巫术，现在个个都是魂体破碎的尸俑，下手不必顾忌了。”

说完手中飞出十数张符图，那些符图在空中转化为一个个透明的胞衣，分别向着婴灵盾飞去。报君知口中诵念往生咒，待胞衣裹住婴灵，快速道：“悬缯幡盖皆可赦，稚子端坐紫河车。”话音未落婴灵一个个睡倒在胞衣里，少顷消失无踪，被送去了幽冥。

那些尸俑失了保护，却也不知道害怕，依旧仗剑而来。岳自明双眉微挑，地灵之气重又涌起，那游龙如利剑般一个个将尸俑们穿身而过，少顷魂魄四散，尸身倒地，两人并不耽搁继续向着那争斗声疾步而去。

傅政自从收了康百央的钱，便听从他的安排住进了市中心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套房里。本想大肆招兵买马，收一些真正的教徒，因为时间短暂，又知道这些人是专门为了消耗而用，并不需要真正的教化培养，浪费那许多的人力物力。

他邪念顿起，于是便专门挑选些无依无靠的流浪者和街头闲散无赖游说，以重金将他们引诱至酒店里，施行了碎魂的恶术，把这些人变成只可短暂存留于世的尸俑，数月下来已经转化了数十人之多。

傅政很清楚自己能力低微，过往一直靠那些浅显的巫术、符咒蒙蔽教徒，靠殊胜笼屋敛财，如今失了教众又将笼屋献给了康百央，身上再无所长。见康百央是个有大来历的，且出手大方，便没了旁的心思，所幸全心依附，意图借着他的力量，解决了报君知重振金觋教。

傅政按照康百央的吩咐筹谋准备了良久，今日，终于在两个小时之前得到了期盼已久的消息，报君知中了计策，自身禁护已经破除，加持力迅速消散，神智已经疯癫。当下喜不自胜，毫不迟疑地听从康百央的指令，率众杀进花枝街，要夺街占院。

花枝街里其实住着不少当年垂花真人收留的残伤精怪，但长久以来街中岁月过得安稳，这些落魄精怪无欲无求，好日子过得习惯了，斗性消失，术法也没有精进。骤然间，傅政以雷霆之势杀来，街中闲散精怪应对不暇，竟至死伤大半。

傅政眼见旗开得胜，更是得意洋洋，直接攻到128号院，却遭遇护宅精怪的激烈抵抗。他大肆驱使尸俑要群攻而入，便在此时阿皎率领十二客赶到，两方在院子门口交起手来。十二客曾经受过垂花真人的指点，术法个个精妙，但终因为傅政的尸俑们带着婴灵盾，手中又持浸了五雷决的法器，争斗中大受制约。

不到半个小时，艳客碧桃与繁客梅花重伤昏迷，喜客玉兰伤了妖身，优客海棠被化去了一半内力，酒客菊花与思客月季被五雷决法器击中显出了本相。

只有皎客尚能抵挡，领着剩下的花精拼死护院，一时间花枝街里腥风血雨、一片肃杀。

傅政烦躁地从旁看了数个回合，想起了木精们的短处是畏雷怕火，当即从怀中掏出丹砂符纸，手写了数张烈焰符，那符图化为层层烈焰更助长了五雷决法器的威力。

皎客刚救下了雍客牡丹，转瞬间烈焰符催生的火焰袭到面前，两侧五雷法器夹击，眼看避无可避就要受害，她心中一黯咬牙抵挡，便在此时一团熟悉的加持力罩在她的身上，烈焰符与五雷法器瞬间激荡开来。

她惊讶望去，见报君知正现身在不远处，一时间欣喜无极，泪水盈满眼眶。

傅政一见报君知神情淡定地疾步而来，举止间毫无疯癫之状，大为震惊。知道康百央的计划中有什么地方出了大差错，想到报君知的手段，一时间心胆俱寒，连忙退后几步将自己隐藏在众尸俑身后。

报君知护住一众花客返身站定，迅速超度了剩下的婴灵，岳自明即刻便解决了剩下所有的尸俑，傅政待要逃走已经被地灵之气困住。

他吓得全身瑟缩成了一团，颓然跪在两人面前，报君知冷冷将他望着道：“当年我小小疏忽，让你逃走，以至于惹出今日屠街的祸患。我绝不会痛快地了断了你，你要为我故去的这些老街坊们，好好受些折磨。”言罢，加持力涌起，席卷着傅政重重摔在一众护院精怪的面前，那些精怪当即对着傅政蜂拥而去。

报君知回首望着一众等待他态度的精怪们朗声道：“对非常之恶，不必心存悲悯，不要轻易弄死就好。”

然后唤了阿皎上前，报君知神情黯然地道：“念白被康百央所害，尸身还在鱼化山的河里，我现在要赶去紫微堂，你先替我……去把他带回来吧。”众花客都与念白的交情不浅，一个个闻言大悲，阿皎哽咽失声地领命而去。

2.抢堂

水镜破碎之时，康百央正在紫微堂的五师父的房间里，手里把玩着那晶莹红润的流火印。

他得意地回想着之前的种种，自从夺了舍他便设想出了这一套安排，所以催逼着五师父的神识交出流火印。五师父编出一套言辞推挡，但康百央并不相信，昼夜不停地以迁识术法冲击，终于将五师父的神识逼得浑噩了片刻，因此得知了流火印的存放地。

康百央大喜过望地取了印，这之前他已经将被毒迷得神智全失的念白驱赶回了鱼化山，并将山口封闭，心中时刻担心他的毒随时会解除。当即不再耽搁，带着流火印赶去将念白震碎于谷中小河里，随后将影像传给报君知，终于逼得报君知破了禁护。

念白年幼时拜入紫微堂，是由五师父亲自照顾，一直对这个身世奇异的小师弟十分爱护。念白未成年时三天两头惹是生非，五师父主动代他受过是家常便饭，就这么一路守护着念白长大，心中对他寄予厚望，早就将他视为下一任紫微堂最适合的掌家人选。

五师父如今亲眼看见因为自己的失误，导致这最疼爱的小师弟惨死，一时间痛不欲生。

接着又见报君知因为自水镜中看到念白的尸体，急火攻心，破除了自身的禁护，更是觉得难以承受的痛悔。他想着连唯一可逆转这危厄局面的人也陷入了绝境，如此的劲敌当前，紫微堂恐怕就要遭遇倾覆之祸，只觉万念俱灰，巨大的悲怆情绪升腾而起，连挣扎的心力都没有了。

康百央听见报君知最后那一声怒喝，感受到声线中怒火横生，在水镜被毁之前就知道报君知的禁护已经破除，一时间心花怒放。

此时感受到体内五师父的神识悲痛欲绝，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小五，你这么难过，是心疼念白枉死，还是惋惜紫微堂落到我手里？又或者，担忧报君知的安危呢？再不就是怕我消融了你？”

五师父的神识怒极吼道：“你这卑鄙的小人，只会用这种下作手段害人，怕？我紫微堂门里就没有贪生怕死的儿徒！”

康百央大笑道：“牙尖嘴利，也知道如今大势已去了吗？说实话，你也没什么用了，但我偏要留着你看接下来的这一场好戏。为了今天，我可是费了良久的心力，你就是个最好的看客，等看完了真人怎么灭你紫微堂满门，再送你过去陪他们也不迟。”

这时门外有弟子恭敬禀报：“师父，按您的吩咐，所有的机关都准备好了。那异兽十分躁动，一直在禁制里奋力挣扎，现在所有的弟子都召集回来了，只等您下去训话。”

五师父闻言悲愤至极正要再骂，却发现又被加了束缚，再也做不了回应。

康百央进入天井，见众弟子排列整齐地站着，面沉似水地走过去道：“今日，我们紫微堂出了件大事，老师祖的嫡传弟子报君知，因为压抑自身情欲的禁护被破除，致使七情暴涨六欲横生，神智完全失常了。你们的师叔……”他泪水涟涟地自怀中掏出那块带着绯色斑点的鱼皮，哽咽了几声道，“已经殒命在他的手里……”

念白的身世在紫微堂里早已不是秘密，如今一见这鱼皮，举座皆惊，大家想起念白平日里对自己的好处，不少弟子忍不住痛哭失声。

康百央抹了几下眼睛道：“我本来已经将报君知困在一个幻境里，但刚从水镜中望见，此时他已经逃出来去了花枝街。不过，我早已在街中布置了消耗他的人手，他的聚舍金身已经毁坏，再也无法修复，老师祖渡传给他的加持力会迅速流失掉，加上神智失常，我们已经不能对他存有同门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