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师报君知系列之残魂笺

引子
二月初的港口,风湿冷刺骨,空旷无人的浴场沙滩上,成排摞放着白色的木船。已经临近黄昏,天色黯淡,不远处的海景酒店上悬挂的彩灯却迟迟没有亮起。
此时是淡季,六个月之前人头攒动,吵嚷热闹的景象已经被眼前的冷清萧瑟代替,一整天都没有几个人出现。
酒店前有很多礁石群,如一座座屏风般阻挡了海水的流速。这几天又特别冷,所以沙滩上、礁石缝隙里都凝结着成片的薄冰。
天色完全暗下来时,十九岁的辛语只穿着件单薄毛衣从酒店大堂走出来。身材瘦弱的她手里拎着根棒球棍,神情淡漠地径直走到一块面积大的薄冰旁边,突然抡起棍子向着冰面用力砸去。冰结得并不坚实,几下之后就被砸成了碎块。
辛语低头看了看,将脚上的黑色尖头小马靴脱下来拎在手里,然后赤裸着双脚走进了掺杂着冰渣的海水里。那水本就寒凉,再加上凛冽的海风呼啸而吹过,已经到了人体能承受的极限,而她的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
过了一会儿,辛语稚嫩的脸上显出一丝苦笑,那句话又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像耳虫一般不停地一遍遍回响:“当身体对冷热痛痒不再敏感,当所有可怕的事物都不再令你恐惧,就说明你已经做好了离开这个世界的准备。”
那么,真的可以和所有的痛苦诀别了,所有无端的谩骂与侮辱,莫名的诬陷与陷害,那些总是一个人蒙着被子大哭的日子,和望不见光亮的命运。
辛语回到房间利落地换上厚实的衣服,又将手机、手电、老虎钳子与一个小锤子都放在小背包里,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出了门。
酒店往西1.5公里是一个被隔离起来的废弃灯塔,这也是辛语选择住在这间酒店的原因。
她出发的时辰是一天里阴气最重的子时,没有出租车司机愿意在子午交界的时候去那个老灯塔。多年来已经有十来个游客前赴后继地在那里面了结自己,因此那里被称为自杀者的圣地,所以,她只能步行前往。
辛语在寒风里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后,来到了目的地。巨大的透着昏黄之光的老灯塔安静地伫立在海浪拍击的礁岩上,从外观上看,约十层楼高,坚实完好,并没有任何地方,令人觉得突兀或是不舒服。
唯一的小路被连接起的薄铁板完全隔离起来,辛语从容地拿出老虎钳子,将隔离板上的铁丝一根根钳断,然后推开一角走了进去。
修建在礁岩上的栈道还保持着完好,辛语一边走一边听着自己的皮靴踏在空洞的木板上,发出带着回响的“咚咚”声。头顶上有个少见的大月亮,没有云层遮挡,月光照射下,四周两米左右的景致清晰可辨。
她在月色中撬开塔门上的铜锁,拧亮手电,沿着地下旋阶向下。就在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的那一瞬间,整座灯塔以及被铁板圈围起来的地方,忽然间像褪色的旧照片一般,变成了浅淡的灰白色。
诡交易
辛语在网上查过,这灯塔的地基部分与一个很深的礁石洞穴相连,那洞穴上自然形成了挺大的天井穴口。在穴口的正下方有一个极深海坑,海坑中布满了激流漩涡,一根羽毛飘在上面也会瞬间被卷入海底。
下了不知道多少级台阶,辛语终于听到了海浪击打礁石与海风呼啸的声音,而脚下终于也变成了平整的沙地。
有些意外的是,眼前的洞穴并不似想象中那么黑暗逼仄,不但大得像个篮球场而且四周的洞壁上,不知是谁挂上了好几盏明亮的渔灯。
辛语没心思多想,径直走近那海穴,她望着翻涌着无数漩涡的水面,静默了良久,轻轻闭上眼睛,身子就要前倾。
“等一下。”忽然一把阴森森的男声从她的身后传来,“你真的想好了吗?”
辛语一惊,堪堪止住脚步,回身向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只见几米外的礁岩后面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却轮廓模糊的黑影,那黑影大声道:“你的魂魄好黯淡,阳气孱弱至极,真可惜,你既年轻又漂亮,向死之心为何如此深重?”
那黑影似乎没有固定的形体,形状如雷雨天的乌云般团团涌动,辛语一见之下惊得后退几步,喉间发紧出不得半点声音。
黑影又低声道:“我不问你为什么,也不安慰你,我知道你要的不是这些,而是更好的、更有用的东西,比如,一个选择。”
辛语望着那黑影愣怔了好一会儿,终于轻声道:“什么选择?”
黑影涌动得突然剧烈起来,发出的声音愈发嘶哑,如同被砂纸打过一般:“有向死之心的人,都经历过一些凄惨事。我曾听过千件万件,但归根结底,不是因为别人犯的错,就是因为自己犯的错!
“犯下了错,带着悔悟的心想要修改,但是发现,没有可能了,没了选择的权利,只能被这错造成的后果推着,延续自己不愿意的情节。
“但其实你觉得严重到无可挽回的事,在我这里多少都还有个转圜的余地,只要你愿意,大可拿了我的东西之后,回去了结掉困扰你的那个错误,你跟我来吗?”
辛语如受了蛊惑般离开海穴,一步步向着那黑影走去,轻声问:“跟你去哪里?”
“这里。”黑影使劲摇晃了几下,从礁石上面飘了起来,身形忽然间扩大了十几倍,向着辛语兜头罩了过来。
辛语大惊失色,根本来不及躲闪,就与那黑影融为了一体。她身在混沌之中只觉强烈的眩晕袭来,身子像是突然被谁悬空拎起,完全失了重心,竭力大睁着双眼,视线里却只是蓝紫色的烟雾。
良久之后,心惊胆战的辛语感觉到自己被放在了地上,她勉强站稳身子,模糊的视线重又清晰起来。
她诧然地发现,自己还在洞穴之中,只是眼前多了一个二十来平米的水潭。水潭的上面黑气缭绕,潭中的水倒还清澈,能看见有大鱼在里面游动。
那黑影对她道:“过来,走近看看。”
辛语依言走近,不禁发出骇然的惊叫,原来潭水中游动的并不是鱼,而是闪着森冷光芒的各种各样的人体残肢。她满眼间都是,大腿、臂膀、断手、断脚,那些残肢肤色各异,大小不一,没有血茬断口,一个个生机勃勃地在水中极灵活地摇摆游动。
辛语一时间只觉血气上涌,几乎就要昏厥过去。
那黑影道:“你进到水里,想着那些令你寻死的麻烦事,愿意帮你的,自会去找你,合体之后,你会听得懂它让你做什么,你帮了它之后,它也会帮你。”
“合体?”辛语大惊失色,恐惧地连连后退,“不不,我做不到。”
黑影发出嗤笑:“你连死都不怕了,还会怕这个让你死里逃生、反败为胜的机缘吗?”
“反败为胜?死里逃生?”辛语闻言一愣,想了一会儿,眉头蹙起,咬咬牙,战战兢兢地向前,横下心将眼睛闭上跃入了潭水中。
这潭水不深,刚好将她完全没过。她刚一入水,那些断肢便好似感觉得到一般,纷涌而来将她团团围住。辛语在水中咬牙忍耐,只觉无数双手在她的身上触碰,无数双脚在她身上踢踏。
大约半分钟后,辛语觉得憋气已经到了极限,便想挣扎着上浮。恰在此时水中有一双骨结粗大的手突然打开其他的肢体,用力握住了辛语的肩膀。
辛语大惊正要躲开,那双手已经疾速贴合在她的身上,她只觉一瞬间双手触电般的一阵刺痛,耳边隐约听见那黑影高声道:“回去之后不要耽搁,先办这手的事,然后你才会得到帮助。”
话音方落,她发现自己已经离开潭水,重又进入到那一团蓝紫色的混沌之中。眼睛在烟雾中无法睁开,强烈的困倦袭来,竟昏睡了过去。
辛语再醒过来,已经坐在老灯塔的隔离墙外边。她诧异地摸摸自己身上,温暖干燥,没有半分水汽,书包也好好地背在身上,里面物品一样不少。
她愣怔地站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脑中微微混乱,竟有点分不清楚,方才看见的那些诡异恐怖的景象,到底是真是假。
残魂笺
已经到了二月初,马上就要过春节。堪舆街这个时候生意最清淡,所以每年都从三十晚上开始封街,直到过完元宵节才会重开大门。
堪舆街过农历年非常隆重,叫作“一头一尾花门口”,是指从农历年的三十晚上开始,一直到正月十五,街中所有的堂口都要在门前悬挂起花灯。
这花灯大有讲究,并非在外面采办的普通灯笼,而是由每个掌家人提前带着徒弟们亲手制作出来的。家家户户式样不同,各藏巧妙,皆因在制作花灯的过程中,施用了有趣的术法。
等到了年三十晚上,各家花灯点亮起来,诸多幻境自花灯中纷涌而出,十分奇妙有趣。所以每年的此时,各位掌家人都会借着这花灯向街中同行显现自己的术法本事,街里灯影婆娑,幻像迭起,大家互相赞叹一番,并着拜年祝好,热闹非常。
那时不光堪舆街中的风水师,连出师后离开堪舆街,自立门户的那些堂口弟子也都要在这十五日里陆续回来拜见师父,与众师兄弟团聚一同过年。
佳节临近,街上大部分堂口都开始给自家的花灯打桩子、搭架子,忙得热火朝天。街上各处也是喜气洋洋,街上所有的路灯都绑上了粗细不一的青枝,捆扎得像真正的桃树样子,每棵假树上再挂起数十盏制作精巧的桃花小灯,傍晚亮起时,花树璀璨无比,街中亮如白昼。
逸霏星今年兴致颇高,特意做了一个一米多长木质的船形花灯。这一日傍晚趁着没事,她一时童心大起,悄悄将船灯在门前的银杏树前点亮。那船灯做得极为精致逼真,船舱中放着一个照着她自己样子雕成的玩偶,栩栩如生。
疾行者有一门独特的术法,唤作阴烛照,会散发独特的五彩幽光,盈盈闪闪极为漂亮。这光芒可毫无阻滞地来往于阴阳两地,阴间、阳间都可以看见。
逸霏星为了好看,便在船灯上施了阴烛照,那七彩船灯绕着老银杏树缓缓飘浮,十分趣致可爱,惹得银蝉们兴奋地跟着一起绕树飞舞。
逸霏星望着船灯在树枝间穿梭,心中也自欢快起来。正在高兴,突然一声轻响,船灯好似被什么东西挡住,停驻不前,且左右摇摆。
逸霏星刚要上前查看,船篷中却忽然爆燃起墨绿色火焰,接着整个小船都燃烧起来,火速迅猛,眨眼间已经无法施救。当船灯落地燃成灰烬时,一封阴信却自灰烬中显现出来,逸霏星见状连忙上前捡起,这一看之下心中登时一惊,当下不敢耽搁,抓起信便向着紫微堂跑去。
五师傅得到消息从寝室来到天井时,看见一众弟子正围着手拿信笺的逸霏星议论纷纷。他远远看见众人神情凝重,心中忐忑起来,加快脚步走过去。
待走到近前,看清楚逸霏星手中被打开的信,乃是一些模糊不清的残缺字迹,信笺也是一个残片的样子,边缘参差不齐,脸上登时变色,简短地问:“你方才可是用了什么阴术?”
逸霏星犹疑地道:“我……在花灯上用了阴烛照……”
五师傅双眉紧蹙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就是传闻中的残魂笺。人故世之后,魂魄有无法放下的执念,有的会滞留人间,也有的会徘徊在连阴地,还有极少一些,会发生很罕见的意外,就是魂魄有一半进入幽冥,另一半尚留在阳间,魂魄分离无法相合,谓之残魂。
“它们很少有能力可以发出阴信,即便发得出,因为信中阴力孱弱,十之八九也在过冥山与幽河的时候被戾气磨灭了,所以绝大多数的疾行者一生都未接到过残魂笺。
“但若是真有一封这样的信安然脱离幽冥,送到疾行者的手中,就是一件令人喜忧参半的大事。喜的是,说明收到信的信使,灵力感应迥出伦辈,天分卓绝;忧的是,那残魂会将自己的执念完全委托给这位信使处理,在信中下一个祝祷,一日不完结,该名疾行者一日不能再累积其他的功德。
“残魂笺虽然大多字迹模糊,但疾行者施用‘阴烛照’就可以照出内中完整内容,而你这封信在含有阴烛照术法的灰烬中出现,依旧无法显出信上的字迹,恐怕其中另有曲折的事情。”
五师傅皱眉想了良久,沉声道:“小星,五伯伯没能耐入幽冥,你去花枝街吧。”
逸霏星有些意外地望着五师傅,五师傅叹息一声:“只有他能帮你。”
逸霏星是第二天一早去的花枝街,刚好碰上阿皎捧着大束牡丹花要送去128号,两人寒暄几句便一起进了院子。
报君知正背对门口给紫藤树摘残叶,听到两人脚步,回头看见逸霏星,不禁微笑道:“小星,好久不见,前几天还向念白打听你来着,怎么这小半年那么安静地守在星辉阁里?”
逸霏星一望见他,心里已经跳得鼓点全乱,脸也有些红起来,好不容易压住了心境,让自己的声调平稳些,但说出话来,还是有些断续:“这阵子……阴信多,我也……没顾得上想别的事……”说完登时察觉不对,自己这话听着怎么如此奇怪,心中一紧张,气血上涌,脸涨得更红了。
她正在尴尬,报君知却已经看到了她手中的信笺,那信上阴气颇有些异样,他登时敛了笑容,走过去将信接过来展开看,声音也低沉了起来:“你收到了残魂笺!”
逸霏星当即坐下,将昨晚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番。
报君知沉思了一会儿道:“小五说的只是一部分,事实上,能成功发到阳间的残魂笺,绝不是一只残魂所能做到的,必定要众多残魂聚在一起,共同发阴力才可成功。这件事并不简单,你先回去,明天这个时候,你再过来找我。”
逸霏星听见这样说,只得起身告辞,阿皎此时已经将垂花真人灵位前的鲜花换好,厢房也重新打扫整洁,见她要离开,便要跟随着去送。
逸霏星刚走下紫藤花架,忽然听见报君知唤她:“小星,等一下。”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蟹壳真好吃)
逸霏星诧异回头,见报君知缓步过来将手中一物递给她道:“差点忘记了,半月前我去幽冥办事,路过连阴地,正好看见这个,就替你带回来了。”
逸霏星一见那物,精光闪烁,正是自己数月前与妄魂争斗时丢失的一双“彪牙刺”。这东西十分罕有,念白当年费了好多心思才得到,送给她作为十八岁的成人礼物,她心中爱惜至极。
上次丢失之后,逸霏星每每念及都心疼不已,此时爱物失而复得,大为欣喜,忙接过来,连连称谢。她抚摸那法器,忽然见彪牙刺的血槽中各有一条火红的光芒若隐若现,不禁奇道:“怎么多了两条血线?”
报君知淡淡道:“用我的血开了彪刃,你以后再遇到妄魂,也不必怕了。”
逸霏星闻言微怔,心中瞬间一暖,想起当时彪牙刺丢失的位置,四周烟雾重重,地上阴尘堆垒,这双刺埋没在其中,若不是特意去找,必定无法发现。
这样一想,好不容易平复的心绪登时又乱了起来。她不敢看报君知的眼睛,想着,此时要说点什么话才好,正在局促纠结,报君知却似乎什么都明了,笑了笑,轻声道:“去吧。”
除执念
辛语回到酒店,对着灯仔细查看自己的双手,发现上面罩着一层不大明显的虚影,好似超薄的透明塑料手套一般。
她正在错愕,耳中突然听见一阵诡异的低鸣。这声音不同于过往曾听过的任何一种声音,那一刻她像是领悟了一种独有的语言。良久之后,她拿起床头柜上的纸笔,写下了一个地址与名字。
辛语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东西,办了退房手续,给自己叫了出租车。在车上,她还一直惊疑不定地反复地想着,这陌生的地址与人名是怎么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三个小时之后,她回到了老城的市区。
她让司机直接开到了那个地址,是个待拆迁的老平房区,她在无数间低矮的自建房中间狭窄的小通道里走了十几分钟,终于站在了一栋依着棵高大杨树建造的破旧平房门前。
辛语深吸了一口气,上前轻轻敲门。过了良久,窗帘掀开一角,有个长相很凶的强壮男子,隔着玻璃审视着她,接着,门向里被拉开。
那壮汉光身披着件厚棉衣,撇着嘴瞪着眼睛喝道:“找谁?”
辛语客气地道:“请问您是叫万世成吗?”
万世成见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一时间更添戒备,冷声道:“你谁啊?怎么找到这……”
话未说完,辛语猛地扬手,结结实实给了他一个大耳光。这一掌十分有力,声音也清脆响亮。万世成被扇得后退一步,就那么保持着一脸凶相完全呆怔住了。
这一下变故突起,把辛语惊得目瞪口呆,一连声叫着:“对不起!对不起!这不是我……”
她口中道着歉,手中却没停,紧接着几个耳光又疾速地,一个连着一个地扇过去。万世成竟一个都没躲开,不但一张大脸被打得红肿,还有一行鼻血缓缓流了下来。
辛语完全被吓懵了,她着急地大声叫着:“你……你别生气,这手不是我的……我是说我的手上还有一双手,是鬼手,是鬼手附在了我的手上……这手八成是你认识的什么人……写了你的地址给我……还有个怪物让我帮这手……”她终于顿住,声音里带着哭腔道,“我说的……你能明白吗?”
“鬼手?”万世成呆呆重复,片刻后暴怒地喝道,“胡扯!我看是鬼话!”说着提起拳头就向着辛语击了过来。
辛语还未反应过来,突然看见自己的双手交错在胸前,食指中指拇指微微弯曲,剩下两指相互扣住。万世成一见之下,拳头硬生生停在空中,他直愣愣地盯着那手,失声道:“罗扇指!”
辛语一脸茫然,紧张地低头看着双手道:“万……万先生,这又是怎么了,你快防着点,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真的被鬼手附身了,我控制不住它啊!”
此时,两人听见那双手的骨结“咔咔”作响,万世成一时间神情大变,忽然放下了拳头。他面显惊惧,似是见到了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这局面转变得太无章法,辛语的脑子已经完全混乱了,她着急地道:“我也不想打你啊,真的是这鬼手……”
她正在拼命解释,那双手忽然奋力上前掐住了万世成的脖子,万世成竟不闪躲,只僵直着身子任由那手捏掐。
辛语眼见他被窒住了呼吸,脸色迅速涨红,少顷舌尖都吐了出来,一时间急得大声喊叫道:“不要!不要,他会死的,停下,快停下,你快要把他掐死了!”
这时,万世成大睁着双眼,挣扎地发出一声:“妈……”
手突然顿住,缓缓放开了他的脖颈,万世成愣愣地瘫坐在地上。辛语吃惊地扎煞着一双手,颤声道:“你……你妈?你打哪里看出是你妈?”
万世成用手抚着脖子,惊魂未定地道:“我妈活着的时候,每次真的生气就用这招……锁我喉……她用的指型与众不同,是我们家传的掐法,而且我妈的手骨先天畸形,只要特别用力,手指关节就会发出声响。”
辛语骇然,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在万世成的追问下,辛语便将遇到的事情,隐去自己寻死的情节,都跟他详细讲述了一遍。万世成听着,只惊得脸色惨白如纸。
讲完之后,辛语轻声问:“我也不明白遇到的都是什么,它们与传说中的鬼也不大一样,全都是些残缺不全的肢体,这双手要真是……属于你妈,她干吗特意带着我来打你啊?”
她话音刚落,那手突然又动了起来,拉着辛语直接来到床旁的五斗柜前,拉开第二层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沓子纸来。辛语翻着看,有赌债借条,有帮人讨高利贷的收据,还有一些出售房产的手续。
那手翻出纸笔,飞快地写下几行字,字迹遒劲有力,言辞简洁明了。
“烂赌败家,卖尽祖产,以祖传武功欺压良善。所言所行令亡母难安,魂魄游离在阴阳两界,无法往生。你即刻回头,重归正途,若再执迷不悟,势必害人害己。”
辛语满脸惊讶地将写好的留言递给万世成,轻声问:“是你妈妈的笔迹吗?”
万世成盯着那留言纸,神情极为复杂,过了一会儿他似乎站立不住一般,捂着脸瘫坐在地上。辛语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得默默站在旁边等待。
良久之后,万世成缓缓站起身将方才敞着的棉衣,挨个扣好衣扣,接过那留言纸又低声读了数遍,眉目间的戾气凶态尽皆消退。
他将那纸折好小心放在衣兜里,望着辛语低声道:“多谢你了,我都不知道我的罪孽有这么深重。说来惭愧,我生在武术世家,好几位先祖都赫赫有名。我父亲过世早,母亲一人将我养大,怜惜我自幼没有父亲,所以一直十分宠爱。我却仗着这份爱,私下里做了很多不应该的事情。
“两年前母亲因病过世,死前并不知道,我因为还赌债,已经瞒着她将祖产都卖掉了。我特地央求债主等我妈去世之后再来收房,好让她走得安心,没想到……”
他望着辛语的手呆呆地道:“可是,妈您既然已经来了,我也知道错了,怎么不现身让儿子见见?”
辛语见他的样子,心中恻然,低声道:“那怪物说,你妈妈魂魄分离,执念不除无法合魂,无论在阴间阳世都不能显出完整的人形来。”
万世成闻言大惊,良久低头:“是我好吃懒做,把家败成这样,自己也活得这么狼狈……才让她老人家在阴间都不得安宁……”
说到这里心中大为痛悔,过往所作所为,在脑海中闪过,瞬间便觉难以承受。他嘴唇颤抖,眼中泪水大滴滚落,忽然握住辛语举着的双手,缓缓跪了下来。
解旧怨
辛语从万世成家里出来,心神激荡,一直止不住身上的战栗,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片居民区,坐上出租车的。她在车上取出纸笔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轻声道:“现在你可以帮我了吗?”
手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一句话:“去学校,在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
辛语想着刚才的场面,心有余悸地道:“阿姨,你不要打人!”
手在纸上写:“你太懦弱!差点因为这事儿自杀了,这人还不该打吗?”
辛语纠结地将纸笔放回包里,心怀忐忑地指点着出租车司机,开到了城西的一所高校。此时是中午,同学大部分在食堂吃饭。她站在校门口,心里能感应到万世成的母亲想在食堂解决这件事,她早已消失的恐惧感在这一刻忽然回归,站在门口心里涌起想逃离的冲动。
但双手的刺痛越来越厉害,莫名的受控感也越来越严重。无奈之下,她只得迈动脚步快速向着教学楼下的食堂跑去。
辛语气喘吁吁地走进食堂,在人群中巡视了片刻,便发现了自己的目标。她忽然气血上涌,双手骨结“啪啪”作响,大步向着一个戴眼镜的短发女孩走过去。
那女孩见到辛语带着与往常截然不同的神情,气势汹汹地站在自己面前,不禁愣怔住。辛语双眉一挑,忽然扬起手向着那戴眼镜的女孩脸打了过去,周围的同学见状都站住,有的已经发出惊呼。
但想象中的脆响并未出现,辛语的手还未落下,就被人一把握住。她先闻到一股淡淡花香,然后只觉有暖流自那人的手心中徐徐传来。双手的刺痛与心中的戾气顿时消除,她惊愕地转头望去,看见握住自己手的是一个相貌俊美到令人惊讶的年轻男子。
报君知松开辛语手的时候,不为人觉察地轻轻一撕,有什么东西瞬间自她手上被剥离下来。报君知将那东西放进衣兜里,然后微笑地道:“小妹,你怎么两天都不好好上学啦?是不是还因为和同学之间那点儿小误会生气呀?”
辛语完全呆愣住,惊奇到不能言语。印象中,她从不认识这样俊美的男子,报君知转身对着同样呆愣的戴眼镜的女孩道:“你就是郭玲玲吧,你不是一直想把那件事情的真相跟大家说清楚,好为辛语恢复名誉吗?正好今天同学们都在,你就实话实说好了!”
他的眼睛在这一刻与郭玲玲对视,郭玲玲只觉他双眼炯炯,目光如电,心中登时涌起异样的冲动,当即转身对着众人高声道:“半年前我跟大家说,我在寝室丢了五千块钱,并说亲眼看见是辛语拿的,是我……是我弄错了。
“我后来把钱找到了,是我冤枉了辛语,后来我逼辛语赔给我的钱,我……我一会儿就还给她。今天我在这里跟她郑重道歉,请大家以后不要再背后议论和孤立她,她是无辜的。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众人听了登时嘘声一片,有的面露惊讶,有的神情恍然,都开始对着郭玲玲指指点点,互相小声议论着什么。
辛语完全没有料到,事情会有这样意外的转变,她惊怔地望着郭玲玲说完,然后环视着周围同学看着自己露出的抱歉神情,只觉压在心口半年的千斤大石突然消失无踪,终于又能痛快呼吸。一直压抑的委屈与情绪霎时间纷涌而来,她不可抑制地哽咽失声。
郭玲玲说完这番话,脸色已经变得惨白,她用手挡在自己的嘴上,四下望着惶恐得浑身战栗。
报君知侧身挡住众人目光,望着她敛了笑容低声道:“这不是你第一次做这种事,但我希望是最后一次。人心的善恶,并非天生,而是在成长的岁月中自己的选择。我念你年轻尚可教化,如果日后再犯,我不但有本事知道,而且对你也不会再像今天这么客气。”
他退回身,脸上恢复笑容大声道:“误会解除了就好,以后,你和辛语要好好相处啊!”
郭玲玲吓得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使劲儿点着头,接着狂奔出了食堂,看热闹的同学也各自散去。
报君知转身望着满面泪水的辛语温言道:“以后再遇到事情,既要懂得保护自己,也要懂得如何面对!这件事就此了结,你不要再有顾虑,如果对这两天发生的事有什么疑惑,过几天去花枝街128号找我,我会解释给你听。”
幽河水
报君知来到堪舆街星辉阁,当着逸霏星的面取出了自辛语身上剥离的残魂。逸霏星当即施疾行术为她找来了飘荡于阳世的剩余魂魄,并助她合魂。
在报君知做成的禁护下,万世成母亲的身形缓缓显现。报君知向她问询魂魄分离的原因,她却十分茫然,只说自己执念化解之后,已经忘却了逆转还阳的整个过程,就还记得海边的老灯塔里有与自己遭遇相同的一众魂魄。
见再问不出其他有用的信息,报君知只得让逸霏星先送这魂魄返回幽冥,少顷逸霏星回来,两人又一同前往魂魄提到的老灯塔。
灯塔下的洞穴中,潭中一双骨结粗大的手突然消失。庞大的黑影从旁看着,心知附在辛语身上的残魂已经重返幽冥。
他对着潭水惊奇地道:“咦!执念解了,不找我帮着合魂,你到底是怎么回去的?”
“我帮她回去的。”忽然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黑影惊觉,猛地回头,先看见一脸怒容的逸霏星,然后又看见跟在她身后的报君知。
逸霏星感应到那黑影身上阴气浓重,竟比当日在连阴地里遇到的妄魂还要强烈十倍,登时如临大敌,立即扬起手中一双彪牙刺,喝道:“你是幽冥里的什么怪物?胆敢在阳间作祟,还私下拘役魂魄?”
黑影怔了怔,望着她无奈地摊摊手,却转而对着她身后的报君知打了个哈哈:“这是什么机缘,竟在这节骨眼儿上,让我遇见报先生了。”
报君知的念力探过那庞大的黑雾,顿时神情和缓、嘴角微弯,用手臂将逸霏星一挡,自己上前高声笑道:“尊吏怎么连这幽河水都搬到阳间来了?”
那巨大黑雾向前飘动几步,忽然间溃散开来,显出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男子。那人一身皂色缎子长衣,衣摆上以银线绣着云纹,头上戴着一顶高筒黑色纱帽,长眉长眼十分清秀。
逸霏星望见那一身官服,登时愕然。报君知对她笑道:“这是主管冥山幽河的阴吏大人。”又转过去对阴吏道:“小孩子没见过尊驾,您可别与她计较。”
阴吏客气地道:“怎会,怎会!这位小信使模样长得讨喜,性子也直爽可爱!”
逸霏星顿觉尴尬,讪讪地退在一旁。接着,两人听阴吏将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番。原来这阴吏的职责是镇守冥山前的一条幽冥道,但他性好饮酒,一次醉酒之后误开阴门,使得阳气飘荡而入,竟招引来连阴地里上百条魂魄。
魂魄们见无人看管,意欲从敞开的阴门里逆转还阳。但不想,这阴门上带有蚀魂煞,大半魂魄被煞得退了回去,但也有五十几条执念极为深重的硬闯而过。
只是魂魄们并不知道,阴门看上去只有一个,实际上却是九道门相连的通道,如连接的火车车厢一般,一道门分离一层魂魄。走到尽头时,三魂七魄已经各自分离,成为残破的九个单体。
闯阴门的魂魄因为没有五感,所以自己毫无察觉,望见了尽头处的阳间便只管奋力冲出。就这样三魂七魄被分成两份,三魂中的人魂,并七魄中的尸狗、伏矢、雀阴合成一股,还阳;而三魂中的天魂、地魂以及七魄中的吞贼、非毒、除秽、臭肺则合成另一股被激返阴间。
阴吏酒醒之后发现已经过了一天,他见阴门大开,自己身边还飘荡着数十条残缺的魂魄,大惊失色,这才知道惹下大祸。
魂魄分离太久,无论是在阳世还是阴间,残魂都会因受到伤损而溃散,但所幸这阴吏有一种术法唤作“肢魂术”可将残魂转化为残肢,能以这残缺形体暂时聚拢保护魂魄。
他因怕不稳妥,又把阴间可滋养魂魄的幽河也挪移了一小块到阳间,将化为残肢的残魂们豢养其中,以此拖延时间,让自己可以想办法帮它们召回分离的另一部分残魂。
阴吏因是自己失职造成的祸端,惧怕阴司降罪,所以不敢声张。他职责在身,只得每天阳世阴间两头穿梭。因为担心有阳世人见到幽河中的恐怖景象,便选了这个著名的自杀之地,想着,一般人不敢进来,能进来的也是已经萌生了死志的人。
正好借此机会,将寻死的人与这些残肢合体,互相协助完成心愿。届时,残魂执念消失,便会招引回自己游荡在阳间的一魂三魄,完全合魂之后,他便重开阴门将其放回阴间。
而那原本想寻死的人也会因为得了助力,解决了自己的麻烦消除了死念,他觉得这样的安排十分完美,两相其便,于是便踏踏实实地在这里等待前来自杀的人。如今已经过去近半年,倒也有二十几条魂魄以这种方法解开了自己的执念,回归了幽冥。
阴吏说完轻轻叹息道:“这场灾祸皆因我失职引发,所以并不敢求助,只盼着悄悄地补救善后,让这些残魂好好地重返幽冥。这些日子过得提心吊胆,十分焦灼。
“不想今日被报先生撞见,大约合该此事要快速完结。如今有了报先生相助,不必再等半年,不几日就可以大功告成了。”
报君知听完神色忽变,眉头紧蹙低声道:“尊吏可是忘记阴间与阳世有个时间的差别了吗?阴间一日,阳间十日,幽河水只能在阳间一百八十日,你来了半年,今日已经是最后期限了!”
阴吏听言目瞪口呆,伸指一算,登时面色惊得青紫,口中喃喃:“完了完了,这整天阳世阴间两头跑着,脑子也糊涂了,完全算乱了时间。”他望着逸霏星恍然道:“怪不得它们发了阴信,原来是知道,消散之日临近。”
眼看着河水开始冒出一层层细密的小气泡,他急得双手用力互相搓着道:“这事必定无法完成了,幽河水已经不能在阳间存留。失了幽河水的养护,一时间又找不到人身可以贴合,残魂化就的残肢用不上半个时辰,便会被阳气磨灭得消失无踪。”
逸霏星在听阴吏说话的时候,忽然想起阴信的事情。既然阴信只发了一封,而且需要集合所有残魂的阴力,那么它们会如何分配这唯一的求救机会?
脑中忽然一念闪过,那必然是将所有魂魄的执念都写在这一封信里,所以众残魂才肯一起汇聚阴力发信。按照以往的惯例,魂魄附在信上的阴力最终会转化为付给疾行者的祝祷,所以打开阴信的时候,疾行者与发信阴魂之间会形成一个契约。
而这封阴信,发信者不是一个而是一群。它们的阴信之所以能递送到阳间,是采取了接力的形式,一个残魂的阴力用完,另一个的补上,然后是第三个……就这样,当逸霏星接到阴信时,她就只收到了最后一只残魂的阴力,自然也只能看到残缺的一角。
这也是她施用阴烛照,都无法全部打开残魂笺的原因,皆因为众残魂与信使之间的契约并未真正形成。
她低头思忖,若真是这样,那么这满潭的残魂就已经将执念也合众为一,完全可以一同收取。如果在收信的那一刻,所有残魂丢失的另一半魂魄都能够在场,就可以将之前那不成功的契约消除,再发出新的契约,而她接受之后,就可以完整打开这封阴信了。
那时,新的契约完成,魂魄们知道执念有解,必定肯合魂,重返幽冥。
逸霏星心念至此,豁然开朗。此时幽河水翻滚,边缘开始虚化,水中残肢都如在煮沸的开水中一般,纷纷跳跃扑腾。
阴吏无奈摇头,双眼紧盯着水面,颓然叹息道:“不可逆转了,报先生,这一次祸上加祸,惨上加惨,我怕是阴职难保,要重入轮回了。”
报君知双眉紧蹙沉声道:“一会儿残魂溃散,你立时便打开幽冥道,我尽全力往里驱赶,能逐进多少便是多少,我随后再出去寻找剩下的残魂。”
两人正说着,却见逸霏星从怀中取出自己存放功德叶的布袋,将内中厚厚的一沓叶子全部取出,连同手中那封残信一起向着空中扔去。逸霏星的功德叶乃是她多年来送阴信、收取阴魂祝祷所炼化的物件,阳世阴间寻人找物无往不利,且带着疾行者的行速,迅捷无比。
只见残信悬在空中不动,而功德叶却徐徐如蝴蝶一般飞舞,忽然间尽皆冲出了洞顶。报君知一见逸霏星的举动,微一思忖,心中便想明白她想要做什么,眉头登时舒展,高声对阴吏道:“尊吏,再撑一下,或许还有转机!”
说罢运起加持力将已经溃散的幽河水拢住,阴吏也望见功德叶飞出,瞬忽想到逸霏星意图,脸上露出些期盼,立时跃向水边,以阴力压制住水中残肢。
逸霏星一直凝神闭目,过了良久无数道魂影自洞顶鱼贯而入,每一条身上都黏着一片荧光闪烁的功德叶,阴吏一望之下,面露惊喜。
那些功德叶少顷脱离开魂影,与空中悬浮的残信共同拼成了一张空白的大图。逸霏星便在此时运足念力,喝道:“阴烛照字影,痕迹自分明!”
那原本空白的图上,竟真的,缓缓显现出清晰的字迹来,阴吏一见欣喜至极,大声道:“小信使,快取信图,这图少顷就会涣散,只有疾行者才可将其聚虚成实。”
逸霏星见阴信图已经拼凑完整,又听见阴吏这样说,不敢怠慢,抬头见那虚图飘飘摇摇的在十几米的地方,却也没有把握一下子跳得那样高。但情势紧急,来不及细想,只得咬牙运足所有内力向上跃起,她身子如离弦之箭疾速激射上行,但就在离图还差一米的距离时,忽然头顶的穴口一阵大风涌入。
逸霏星的去势忽然一滞,登时觉得力不接气,身子向下坠去。她不由得发出惊叫,谁知叫声刚起,只觉眼前耀眼白光闪烁,一股浑厚的加持力瞬间涌来,将她稳稳托住。
她向下望去,看见报君知正神情关切地望着自己,一时间信心大增。当即深深吸气重聚内力再次纵身,霎时间便跃到与那图等高。
她凝神望着那图,发现中间偏上的位置有一处颜色最深,当即毫不迟疑地伸手抓向那里。电光石火间,一声闷响,一张巨大的图被她从虚幻处抓了出来,她的身形也自十几米处缓缓落下,就这么会儿工夫,那图已经由桌布的面积化为一封普通信笺大小。
逸霏星落地之后,信笺重又打开。她仔细看着,然后对着阴吏高声问道:“还剩下二十八只残魂吗?”
“不错!不错!”阴吏脸上神情登时如蒙大赦,长出了一口气,满面感激地冲着逸霏星拱手高声道,“在下受姑娘的恩惠了!”转头望着报君知道:“有劳报先生帮着善个后。”
报君知点头,阴吏向着幽河水一挥手,那一汪碧水瞬间消失无踪,内中一众残肢纷涌四散。报君知登时荡起念力,将它们一个不剩地禁锢住。
逸霏星此时上前几步,重又运起“阴烛照”之力,周身发出极美的柔和彩光,高声道:“疾行者皆有持守,生者有信,逝者有归!善恶弃于阳地,业力不施魂魄!”
众残肢听完这番话登时停止了动作,一齐悬在空中。阴吏在此时双手虚空一拉,只听“咣当”巨响,凭空里显出一扇巨大的黑色铁门。门分两边敞开,刺骨的阴风从内中呼啸而来,报君知随即将禁护对着幽冥道大门的地方打开一个缺口。
逸霏星将信笺举起,又高声道:“肉身一灭无回期,此生此世尘缘尽,散执念、入幽冥,信约既已成,疾行无可违!”
话音方落,那些残肢全都开始剧烈摇摆,疾速晃动得越来越快。霎时间,所有被功德叶召唤而来的黑色魂影,一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残魂。
合魂的一刹那,飘浮的残肢突然一起化为烟尘,二十八个完整的人形显现出来,一个个对着逸霏星遥遥相拜,随后规规矩矩地排着队都飘进了那扇铁门之中。
阴吏见状喜得眉开眼笑,口中念叨着,“好极了!好极了!”待所有黑影都进入门中,他随即双手用力相合,又是一声巨响,铁门陡然消失在了空中。
灯塔洞穴中一切恢复如常,就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般寂静。
逸霏星见事情终于完结,不由得欣喜地转身看着报君知。报君知也望着她,两人凝视,眼神灼灼却一语不发。
此时,笑得合不拢嘴的阴吏走过来,对着逸霏星拱了拱手道:“小信使,这次多亏了你,才使得我免了停职查办的危厄。我守幽冥道数千年,见过那许多疾行者,没有一个似你这般聪明果断,热血侠情,我看你日后必有大成就,若不嫌我唐突,今日你我结个忘年交如何?姑娘可愿屈就?”
逸霏星大出意料,连忙道:“尊吏谬赞,真能如此,那可是我高攀了!”
阴吏闻言高兴得大笑道:“爽快!甚好!”他从怀中掏出一物道,“过往闲着无事做了个小物件,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今日正好送与小友作见面礼。”
他取出一方绣着各种飞禽走兽的五彩锦缎,在手中一甩,那锦缎登时便化作一件斜开襟的小薄衫,递给逸霏星道:“再入幽冥时,贴身穿着。”
逸霏星接过来一看,只见衣衫上所绣的动物一个个栩栩如生,灵动无比,登时就喜欢上了,高兴地举在报君知面前道:“你看,漂亮吗!”
报君知也露出笑容:“这是尊吏以术法做出的幻肢锦,你穿上它入幽冥时,可自心念之中,幻化生出各种助肢,过冥山时可幻化出羽翅,渡幽河时可幻化出鱼尾,其中百变机巧,是个极难得的宝贝。”
逸霏星惊诧地敛了笑容,忙将幻肢锦又递回给阴吏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您快拿回去。”
阴吏将锦衣重又塞给逸霏星笑道:“同你今天相助于我的事情比,这点微物不算什么。幽冥里恶物众多,你常进常出,这东西,用得上!”说完转头对报君知扬声道:“我还要去引领方才的魂魄离开连阴地,先告辞了,报先生下次入幽冥,要记得去幽河边看看我啊!”
报君知微笑:“带着好酒去。”
阴吏慌得连忙摆手:“罢了,罢了!可不敢再喝了!”说完大笑着消失了身形。
报君知与逸霏星走出老灯塔时,已经是深夜。两人在经过塔前栈道时停下来,不远处有海浪声隐约传来,周围漆黑一片,头顶上的星空却格外清晰。
报君知仰望着璀璨的星空,忽然问:“你此时有什么感觉?”
逸霏星也抬头感叹:“觉得这星空好美!”
报君知轻声:“美丽是因为秩序,每一颗星星都守着属于自己的位置,不偏离,所以才能长久地闪耀,组合成这样平静的星空。”
逸霏星一怔,在黑暗中望向他,看见的却只是一片模糊。
只听见报君知的声音轻柔却有力量:“红尘间的事和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们遇到的每一件事都有必然的因果,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有注定的缘由。只是因果不能自定,缘份无法强求,得到或失去,冥冥之中,自有无法获知的秩序,生者如此,逝者如斯!”
编者注:本文为#亡者归来#主题征文作品。欢迎点击《风水师报君知》阅读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