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师报君知系列之长行狱

引子
精怪化形之后混迹在红尘中,理论上只要不伤人害物,不逆反伦常,那么一切都算在天道之内。可以像常人一样自在修行,从容过活。
但事实上精怪所受的约束律法极多,一旦压制不住兽性,稍有躁动妄行,便会触及边界。
老城中的巨大阴阳阵初建成时,大大小小纰漏众多,灵气四下翻涌,引得远近各处精怪,前赴后继踊跃奔赴城中。各个门派的风水师年年月月,一边修补阵法缺陷,一边约束着众精怪,疲于奔命般地劳顿。
后来有个名唤千殊子的道人,擅长禁锢术,想出个一劳永逸的办法,耗费数年功夫,炼造了十几个禁术法场,统称人间狱。
这些狱所被装在不同的箱匣之中,内中所隐藏的惩罚有轻有重,不尽相同。平常不必风水师看管,会自行隐匿起来,追寻违反律法的精怪,找到后按照罪行的深浅程度,收入不同的狱所惩戒关押。
千殊子秉性中正,心怀悲悯,人间狱制作之初,他怕狱所是死物,没有心智的把持,无法对善恶做出精准的判断,所以将惩处设计得颇为和缓。虽然都是精怪最恐惧的手段,但大多只是警示,并不会造成实质的伤害。
人间狱问世之后,日夜不停地搜寻捕捉,大大震慑了四方躁动的精怪,渐渐地精怪魍魉们竟都因此而开始自律起来。人与精怪之间有了人间狱的隔阻,相安无事了好长一段日子。
直至二十年之后的一天,千殊子夜间独自打坐时被个厉害的精怪偷袭,竟至重伤散功,那精怪趁他虚弱,以他门中弟子的性命作为要挟,逼着他讲出了如何控制人间狱,之后,从容遁形而去。
千殊子因为此事惊怒至极,一夜之间性情大变。不久,就赶制出了唯一的一间死刑狱,唤作长行狱。
一入此狱中,长行无止歇,要日夜持续不断地行走,直至内力耗尽,精元枯竭而死。这长行狱对杀气十分敏感,只要遇到伤人害命的精怪立时便会触发,但不久之后,千殊子伤重不治,长行狱自此不知所终。
当年到底是什么精怪偷袭了千殊子,以及那些被偷走的人间狱下落如何,随着千殊子的去世,所有的事情就此成谜,这事也成了风水界一桩悬案。
流浪者
立春之后,一夜之间寒尽散,阳光又有了劲道,城西护城河边上有一大片青砖空地,上面零散摆放着些石头桌椅。天气晴好时,附近胡同里的老人们都喜欢聚在这里下棋、打牌、晒太阳。
这其中有位高大爷,六十多岁刚退休,为人挺热心,每天来去都蹬着一辆擦得锃亮的小三轮车。车斗里总是放着两个灌满了开水的暖瓶,和一摞小马扎儿,供牌友们取用。
高大爷老伴是南方人,很喜欢吃艾叶粑,每年入秋时,都会移栽几大盆艾草放在屋子里养,就为冬天也能有新鲜艾叶用。惊蛰这天,她特意多做了一些艾叶粑,满满盛了一饭盒,让高大爷带着,拿去发给平日里一起玩儿的牌友。
大家一见那些清香碧绿的团子,个个食指大动、争相拿取,吃得赞不绝口。高大爷得意扬扬地发了一圈,见饭盒里还剩下四个,便笑眯眯地坐在一边花台的木隔板上,取了一块抱着保温杯边喝茶边吃。
他正吃得高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奇怪的粗重喘息,不由停下口,循声望去。
那是一个陌生的三十来岁男子,正站在他的身旁来回踱步。男子穿着条看不出颜色的破旧的单裤,大冷天赤裸着上身,黑红色的脊背上,遍布着深浅不一、纵横交错的鞭痕,嘴唇干裂起皮,神情极为疲惫。
高大爷审视着那男子,见他脚步不停,却也不再前行,只在自己眼前缓步绕着圈子,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手中的艾叶粑,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
高大爷热心热肠,这场面就有点看不过去。见那男子虽然举止打扮怪异,但面相挺和善,并不似什么凶恶之徒,便将饭盒递了过去,试探地问道:“是……饿了吗?”
这个平常举动却让那精壮男子大吃一惊,他猛地抬眼盯着高大爷,有些结巴地道:“你……你看得见我?”
高大爷失笑:“这晌天白日里,你又挺大的个子,我怎么会看不见!”
男子依旧踱着步,但速度更缓慢了一些,他疑惑地打量着高大爷,见眼前老人已是花甲之年,看上去虽然面色如常,但精神衰颓,透着浓重的病气,双目已经隐隐塌陷。他皱紧眉头,暗施内力,便看见有淡淡的精气自老人肚脐向上逆行,正以大泄之势直冲于口,男子看见这副情景,忽然间面露恍然。
高大爷见他踌躇,以为是不好意思,便又问:“哪儿人啊?怎么称呼?”
男子顿了顿,低着头简洁地道:“祁连山,阿岩。”
高大爷笑起来:“家挺远啊!我姓高。”接着把艾叶粑又递了递,“咱这就算认识了,吃吧,花生馅甜着呢!”另一只手又将自己的保温杯也递过去道,“这个,你也得着吧,新沏的老店高碎,头遍水,味儿正厚!等你吃了喝了之后,再跟我说说,怎么就弄成了这副样子?”
阿岩迟疑了一会儿,但心中全然无法抵挡诱惑,这艾叶的清香让他忆起了家乡,和过往自由自在的时光,终于上前一步将点心和茶都接了过来。
他踱着步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暗绿色的团子,小口小口细嚼慢咽地吃光,又一口气喝干了茶,然后一脸满足地躬着身子将杯子放在高大爷脚下,沉默地转身离开。
高大爷见状站起身高声道:“哎!你还没说遇见什么难事了,你这年纪和我儿子差不多大,出门在外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说出来,大爷帮你啊!”
这话让阿岩一震,他眉头轻颤,脚步竟停了下来,转头对高大爷苦笑道:“你……帮不了我的。”
高大爷正待再问,突然此时,空中骤然响起清脆的鞭音,阿岩疤痕密布的背上凭空又多了两道血淋淋的鞭痕。
这异象将高大爷惊得目瞪口呆,他悚然后退两步,有些不知所措。阿岩疼得深深吸气,双拳攥紧,急忙重新迈开脚步,却没有继续前行,而是转身向着高大爷走去。
他一边在老人身边继续踱着步子,一边运起内力找寻着病灶,片刻后,他的目光停在老人左胸的位置。高大爷此时已经从惊愕中醒悟过来,知道自己遇到了非比寻常的事情,惶恐地转身就要逃走。
阿岩一把拉住他,右手食指绿色荧光闪烁,突然疾速戳在他的胸口,高大爷猝不及防,只觉胸腹间一阵灼热,身子却僵在了原地。
随着一指戳出,阿岩的面色顿显苍白,原本的憔悴疲惫此时加了个更字,后退一步竟有些踉跄。他因为方才举动脚步又有停顿,空中立时响起鞭音,他的背上再添了数道深深的鞭痕,伤上加伤,登时疼得他浑身战栗,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喘息了一会儿,阿岩虚弱地指着自己胸口沉声道:“你这里病得很厉害,现在马上去医院,或许还有救,不然,寿数就在两日之内了。”
他艰难地踱着步,似乎认为说得不够明白,有些局促地苦笑了一下又道:“我大限就在眼前,本来不该管闲事,但你方才说的话……我听了实在感激……”他轻叹,“为着那些话,为着那块艾粑,我觉得自己最后这一程,也没有那么恓惶了。”
高大爷闻言震惊至极,愕然地大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阿岩说完躬躬身,当下再没犹豫,转身快步离开。
十几秒之后,高大爷觉得身体恢复如常,他望着那微微佝偻的身影顺着墙根渐行渐远,心中惊惧交加,转身向着旁边的牌友颤声地问:“你们看见那个光着上身的小伙子了吗?就刚才和我说话的那个,看见了吗?”
众牌友四下环顾都茫然摇头:“哪有人啊,就见你一个人站那儿手舞足蹈、自言自语。”
高大爷心中骇然,缓缓跌坐在花坛边上,目光落在阿岩离开时的路径上。初春的城墙边还未移植草皮,雨后松软的泥地上清楚印着一行蹄子印。他怔怔看着,一时间整个人都木然了。
败者之谋
傅政被那个神秘人找到之前,正在一家破旧的小旅店里大发雷霆,他慷慨激昂地数落着眼前仅剩的两名教徒,不该在自己如此拮据的艰难时刻,说出退教这种无情无义的话来。他痛心疾首地斥责两人终归没有下了出世的决心,不肯为了道法完全奉献自己。
眼见那两名教徒脸上露出忍耐的神情,他又开始追忆金觋教当年在红螺山兴建庞大地殿,跟从者无数的辉煌岁月。他说了良久,两名信徒还是决然地离开。
事情怎么演变到了今天这样悲惨的地步?他怔了一会儿,开始怨愤地回想。当年,殊胜笼屋事发,报君知破了雾树林的鬼阵,又打开了红螺山的洞穴大门,更将傅政擒住。若不是傅政用被自己囚禁的风水师的性命做筹码,引开报君知前往救援,差一点就脱不开身。
那一夜,他虽放不下多年累积下的资本,但因自知不敌只得逃离。原本的打算只是避避风头再回去重振旗鼓,却没料到,堪舆街紧接着就动了真章儿,行动迅速,处置决绝。
就在第二天,堪舆街里所有堂口的风水师集结在一处、倾巢出动,封山围地,一寸寸地毯式搜寻,不仅将隐藏在红螺山下层洞穴中的金觋教余众一网打尽,而且还把傅政多年积攒的钱财物品尽数搜出,清缴之后上交了执法部门。
但这还不是最狠的,堪舆街紧接着又通告风水界所有门派堂口,重金悬赏追寻金觋教残余的下落。
不到半月,接到指令参与搜捕的人就有两千之众,这些可并非普通人,个个都是以一当十、天赋异禀的风水师。他们施用不同的术法各自追寻,老城连带附近的几个城市,被翻了个遍。
这样凶猛的追索,傅政自然无法抵挡,他也没再敢耽搁,径直南下逃离出去三千多公里。一路上掩了息泽与痕迹,藏身在个偏僻的小海岛上才暂时躲过。
就这么着,一夜之间,傅政从众星捧月、呼风唤雨的金觋教主变成了人人喊打的鼠辈,多年基业化为流水。不堪回首的过往,每每想起,便令他如受断骨切肤之痛,怨毒愤恨日夜缠绕心头,至今无法削减半分。
不久前,他辗转收到消息,说报君知半年前被个硬茬子老对头寻到家中,不仅受了重伤还差点被夺了舍,如今术法内力已经大不如从前。傅政听说之后喜出望外,心中重又振奋,接着四下里打探消息。
不几日,又给他打听到,如今老城里搜寻金觋教余众的势头已经偃旗息鼓。
两个消息皆是利好,他胆子又壮了起来,数日前悄悄潜回老城,就急着让两名教徒回红螺山查看情况。结果教徒回来后,神情十分沮丧,说不止山洞被填堵,连雾树林都已经封挡上了。
如今红螺山把守森严,不仅有公园管理处派遣的保安,还有堪舆街的风水师轮值巡查,金觋教所有的根基都被毁坏殆尽。
那两个教徒原本想着,即便不能重振旗鼓,至少也可以回去分些财物,一见此情景登时心灰意冷,兼之这些被追索的日子里,日夜惶惶不安,心神不定,已经难以忍受,所以讲完之后就言明要退出金觋教。
房门被撞上的那一刻,傅政终于意识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他神情呆滞地坐在有些塌陷的沙发上,怔怔地望着对面的穿衣镜,那里面映着一个两鬓斑白的颓丧男人。
便在此时,傅政听到了有节奏的扣门声,他心中一松,以为是教徒改了主意,连忙扑过去打开门,门口站着的却是个陌生的中年人,相貌平平,眼神阴鸷犀利。傅政皱紧眉头正要问询,陌生人却大喇喇地推门进了屋。
傅政刚刚落单,心中正发虚,见这陌生人一脸淡定地推门闯入,登时惶恐起来,当即便施了落醪术在手中防备,谁知那人在沙发上坐定之后见他这副紧张样子,忽然笑起来道:“金觋教主收了手中的术法吧,没什么可惊慌的,我今儿是上赶着和你交朋友来的。”
傅政听陌生人一上来就道明了自己的底细,更是惊诧紧张,但以内力悄悄去探,却发现对方全身门户大开,毫无防范,当下心中稍稍放宽,转身关好门,冷冷道:“尊驾什么人?凭什么和我结交?”
“凭咱们有同一个仇敌。”
傅政眯起眼,落醪术还在手中捏着,冷声道:“谁啊?”
陌生人不疾不徐地道:“报君知。”
傅政心中一惊,抬头重新打量,见那人衣着普通,气质平常,并不像个有作为的样子,心中便升起些不屑来,忍不住嗤笑:“这个世界上,将报君知当作仇敌的,连人带妖怪算上,也不知道有多少,无非都是他往昔的手下败将。那小子一身古怪本事,我当年多大的排场,不也落魄至此。和你结交?我图什么?图逃命的时候,多个伴儿不闷吗?”
“当年,莫再讲当年,咱们只看今日!”
陌生人话音未落,傅政只觉视线一虚,似乎有什么东西以迅猛之势迎面而来,他大惊之下正要施放落醪术,却已经来不及,如同被重物迎头击中,神识登时感应到有异物侵进了肉身。当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那一刻,全身已经僵硬得无法动弹。
傅政正在惊骇中,忽然脑海中出现了一个高瘦男子的样子,那人面颊瘦削无肉,颧骨高耸,大鼻厚唇,有五十来岁的年纪,一身道士打扮。
只见那道士对着他笑道:“神识相对,大概是这世上最有诚意的会面方式了。我们正式认识一下,我姓康名百央,好多年前,人人尊我一声康真人。”
“夺舍!”傅政肉身战栗,神识震撼地道,“你是报君知那个老对头?”
话音未落,那侵入的神识瞬间抽离,傅政与康百央同时神魂归位,傅政的脸色已经惨白,传闻中这靠夺舍活了数百年的康真人,最是个心狠手辣毫无道义的人。当年报君知的师父将他视为至交好友,最终不但为他所害,还被他将道观夺走,门派都几乎葬送了。
传说中他的夺舍之术已经是至臻之境,若是想夺谁的舍,那人断没有躲得过去的,但方才他明明已经夺了自己的舍,却又这么轻易地退了出去,此举略见诚意,想必当真有想结交的意思。
傅政心念至此满是忐忑,只觉今天福祸难料脸上冷汗连连,连声音也颤抖了:“我如今一无所有,不知道有什么能帮得上真人……”
康百央轻笑着打断他:“你不还有那殊胜笼屋嘛!”
傅政一惊,笼屋虽然被报君知毁去,但毕竟是大量最纯净的加持光编就。因为与自己修习的术法不相同,无法直接吸取,他早已妥善收藏,并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康百央笑起来:“我说了是交朋友,断不会逼着你拿出这最后的家底来用的,接下来,我请你看一场好戏。不过,说不定,看完戏,你自己会上赶着,把那家底儿交给我呢!”
房间里一时间充斥着康百央开怀的笑声,傅政却完全呆住了。
援助
一转眼,又过去了二十天。护城河边的金丝柳已经开始抽枝返青,疲惫不堪的阿岩缓步徘徊在老城墙边。
前日他过于疲惫,浑噩中摔下一个石台,右腿伤得鲜血淋漓,他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前行。为了节省体力,步子迈得小而碎,身边路人匆匆而过,并没有人能看见他的存在,他双目枯涩,满面茫然苦楚。
女贞树下的喷灌正开着,清凉的水一束束四下里喷洒,阿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追着不断变换的水流啜饮,正喝得畅快,突然眼前有个不锈钢的茶杯递了过来。他一怔,抬头望去,见眼前站着的正是之前遇到的高大爷。
高大爷将茶杯塞给阿岩,审视着他:“那天你走了之后,我去了医院,医生给做了个全套检查,发现心脏的大血管本来给堵死了,却不知道怎么又通开了一道口子,刚好够时间让我来医院救治。医生一直说万幸,但我心里明镜儿似的,要不是你那一指头,我这会儿都入了土了。”
他望着阿岩,言语有些断续,目光却坚定:“我知道……咱爷俩儿隔得远的不止是家乡……这世界上一准儿还有好多我不敢相信的事,我在医院住了一个多礼拜,全想明白了。不要紧的,甭管你是什么,都是我的救命恩人,这大恩我不能不报。”
他伸手从怀里掏了一大包洗干净的艾叶递过去道:“那天我看见你留下的脚印,住院时就拿手机百度了一下祁连山,大致也猜得出你是……呃……所以,我想这东西你直接吃更喜欢吧?”
阿岩怔怔地将艾叶接过来,默默地往嘴里塞去,过往的岁月里,从未有人这样亲厚且毫无芥蒂地对待过他,他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高大爷,眼中隐隐泪花闪动。高大爷望着他神情凝重地叹了口气:“你要是信得过我,就把事情的经过讲讲,我帮不上忙,那咱们可以找能帮忙的人去!”
三个小时后,高大爷意气风发地站在了花枝街的街口,他旁边有一架崭新的电动轮椅,上面坐着一脸愕然的阿岩。
高大爷一边拿着遥控器驱动着轮椅前行,一边得意地道:“你看,我说得对吧,只要是动就行了,那鞭子根本分不出是你在动还是轮椅在动。”他笑眯眯地望着阿岩,“舒服吧?踏踏实实歇着你的,风水术法我虽然不懂,但我可是个聪明的老头子!”
当年千殊子做出一众人间狱,这些狱所之间互有感应,偷袭千殊子的精怪连夜收取了飘荡在老城上空的所有狱所,却有一件侥幸存留,就是正放在灵宝派垂花真人观中,修补残损的“肉身狱”。
千殊子做成长行狱之后,因散功身体疾速衰老,临去世前正式将肉身狱赠与灵宝派,这法场后来由垂花真人传给了报君知。
阿岩进入花枝街的时候,报君知正在院中读书,忽然感应到强烈的狱所禁术,他皱眉起身,疾步来到门前,一挥手便除了院子的遮蔽。
高大爷与阿岩正在街上四下张望着找寻,忽听耳边门环叩响,紧接着便看见128号院的大门,在面前的墙上凸显出来,两人没想到如此顺利,登时面露喜色。
因门前有台阶,阿岩挣扎着下了轮椅,就这么会儿工夫,身形出现停顿,高大爷因见阿岩起身时面露痛楚,下意识地伸手搀扶。便在此时,虚空中响起响亮的鞭声,两人登时醒悟,大惊之下阿岩想要推开高大爷,已经来不及了。
两声惊呼之后,那鞭子却并未如预想般抽落。两人抬头看去,见院门已经打开,一位身穿白衫的俊美男子站在高阶之上,正将手中耀眼白光笼罩在他们的身上。
报君知左手撑着禁护,念力瞬间探进阿岩的身体,微微惊讶地道:“长行狱!”
他凝神运起他心通在阿岩的神识间流转,少顷,将左手放下,阿岩身上的禁护却并未消失。
仇怨
花枝街口对面有个三层小茶楼,窗户临街的雅间里,傅政与康百央相对坐在窗前的卧榻上,喝着金骏眉。两人之前眼看着高大爷与阿岩进了花枝街。
康百央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道:“我以为这羊精撑不住会自己去求救,没想到这种山野小怪,进了城根本辨别不出路径,只会在城墙根兜圈子。要不是刚好碰见这好管闲事的垂死老头儿,我差点就要亲自去给他指路了。”
傅政当日与康百央见面之后,知道了他的身份,虽然恐惧他的心机谋算,但却也从穷途末路中生出些希望来,心中虽满是戒备但也有了依附之意,此时讨好地道:“虽不知道康真人的安排,但无心插柳的事最好,不容易令他有防备。”
康百央轻笑点头:“也对,离正场戏开锣还有会儿工夫,我和你聊聊当年垂花老怪给报君知做的这具金身吧。”
傅政殷勤地给茶壶里续上水,轻声道:“我从旁打听过,说是须得断绝情欲才行。”
康百央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道:“绝了七情断了六欲,那就变成了什么?”
傅政微愣:“成了什么?”
“人性尽在七情六欲中,他若没有了这些,便是无知无觉、麻木不仁的怪物。”康百央眯起眼睛,“垂花老怪,心智最是百变玲珑,他用全付内力渡传的徒弟,又不惜将自己的神识化作禁护相守,这徒弟在他心里足有千斤之重。我就不相信,他舍得这样对那小子。”
“若不是消除,那就是……”傅政思忖片刻,忽然面显惊喜,“削弱!”
“没错!”康百央眼中似有火光跳动,“是削弱之后的隐忍。若真是消除,在渡传之后,立时便成就了金身,何须他托付一众精怪守护,何须用128号院将其隐藏,更何须他拼了自己的整个神识一半化为禁护一半抵挡反噬?我现今的肉身是两月前新夺的舍,乃是一名出自堪舆街的风水师。在化去他神识的时候,知道了些事情,更佐证了我的猜想。”
“这么说,当年垂花真人牺牲自己的神识是用来……帮助……”
“帮报君知压抑七情六欲的!上一次我徒弟也不算枉死,他用自己的性命,探出个真章儿来,垂花的神识禁护的确已经完全溃散,而报君知自己真正的禁护却还未完全生成。
“若事实真与我所想的一般无二,报君知这交替之劫就还没真正渡过去。如今没了外在的助力帮着压制,只能靠自己强自忍耐,别看他在外边一副风生水起的样子,回到小院子里把门一关,指不定多么的焦灼煎熬!
“此期间,若是有什么差池冲撞了他这缺损的禁护,保不齐就会七情暴长、六欲横生!届时不用我们插手,他自己就能把自己给毁了!”
“所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你我是否应当好好筹谋,怎么帮他推波助澜一番?”
“只要能杀了报君知,重振我金觋教。一切听凭康真人吩咐!水火不敢辞!”
“哪能轻易让傅先生涉险,我们俩的日子长远着呢!”康百央从怀中掏出个小琉璃瓶放在茶桌上,笑得十分和煦,“这瓶中是从长行狱实体上刮下来的碎屑,我们只需守着它,一会儿便知这第一仗打得如何。”
报君知带着二人进到院子里,阿岩长久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两月前他从家乡赶到老城郊外的山中访友,谁知路上无缘无故突然昏迷,醒来便发现自己身处在长行狱之中。这恐怖的狱所几百年来,都在精怪们之间口口相传,简直是如噩梦一般的存在。
他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不明白自己什么都没做,为何就会触发了这可怕的杀器。最初的几日,他仓皇惊恐至极,整日带着长行狱不停飞奔。那时,就总听见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念叨,让他去老城里的花枝街128号院,那里的人可以救他脱离这狱所。
他心神稍安,依着那指点,寻路进城。谁知条条马路纵横,根本找不到路径,他心性憨实,不懂变通,完全不知所措,就一直忍耐着乱走,直至近乎绝望的时候,遇到了高大爷。
报君知望着阿岩沉声道:“你没有伤人害命,怎么会被长行狱禁锢住?”
阿岩正要答话,“啪嗒!”突然耳边传来一声脆响,好似有把看不见的锁被打开了。
阿岩神情一变,忽觉周身上下有什么开始不对,体内热力翻涌,霎时间如同身在熔炉之中。
他面显惊愕,与此同时,罩在他身上的禁护一下子被击散。长行狱的实形竟在空中骤然显现出来,乃是一个精光闪烁的白色官皮箱,箱体两边各有一条长鞭,先是如蛇一般悬悬而动,随后便开始奋力向着阿岩抽去。
数鞭之下阿岩便坚持不住,满面痛楚地倒在地上蜷缩起了身体。少顷,人形隐去,化作一头体型硕大的岩羊。
报君知一见眉头紧蹙,上前凝神查看禁护为何被打散。
高大爷虽然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此时也惊得目瞪口呆,强自忍着才没叫出声儿来。报君知之前用念力探查阿岩神识的时候,已经知道他不但从未造下杀孽而且还以自己的灵元为高大爷疏通过血脉。
阿岩虽然显出本相,但两条鞭子并未就此停下,竟在空中抡成半圆,又奋力抽下。阿岩的本体之前已经伤痕累累、血肉模糊,此时呼吸也渐微弱。高大爷一时情急,竟下意识地挡在阿岩的身前,他不知这鞭子的厉害,报君知却是一惊。
这鞭子不止带着术法之力,而且鞭体嵌有无数金刚石做成的蒺藜刺,精怪有内力护身只是皮肉之伤,但打在常人身上根本无法承受,两鞭下来非死即残。
此时鞭子瞬忽而至,根本来不及重做禁护。电光石火间报君知想也没想,抬手便抓住了两条鞭子的梢头,金刚蒺藜刺入肌肤,一双手登时鲜血淋漓。

他的血滴入地下,院子中呼啸声迭起,隐匿在四下里的护院精怪们一个个在院子中显露出身形,俱都面带惊怒之色。
报君知深深吸气,皱眉看了一下手中染了血的鞭子,怕一会儿万一控制不住,那鞭子胡乱抽打起来,赤血焰会伤到院中精怪,于是简捷地沉声喝道:“都回去。”
他声音里带着威严,精怪们虽然不情愿,但都发出声声臣服的低吼,垂首隐匿了身形。
那鞭子的力道极大,仗着蒺藜刺在报君知手中如泥鳅般跳跃钻动,此时报君知已经荡起内力护住自己的双手并压制鞭子。
他迅速将两条鞭头都交在左手,右手一挥,堂屋里原本系着窗帘的彩绳瞬间飞至,报君知将加持力注在彩绳上,随后用它缠裹住两条鞭子,口中轻声念诀,打出了一个无尽绳结。
这绳结近似九连环,随解随系,不找出最关键的一结,就始终无法解开,越挣越紧。鞭子没有心智,加上两厢里都是软物,一点占不上便宜,暂时被困缚住了。
高大爷见状松了口气,转身去查看阿岩的状况。便在此时,长行狱官皮箱的抽屉突然打开,内中一物瞬间窜出,浮在空中化为了另一个黑色的百宝箱。
报君知心知又有蹊跷,运起念力又去探那黑箱,神情更为惊讶,这黑箱竟是人间狱中的另一间,名唤“无声狱”,算是惩戒最轻微的狱所,里面是听不到声音的漆黑禁地,封闭七日便会自行打开,被收押的精怪并不会有任何损伤。
就这么会儿工夫,黑箱已经敞开,四下里黑色烟尘暴起,一个身形硕大面目狰狞的大猴子自烟尘之中滚落在地上。
“食筋魈。”报君知眯起眼睛,忽然就将其中曲折想通,他思索着望着那正在愤怒低吼的精怪冷声道,“这么说,你才是被长行狱捉住的那一个,有人调换了这两间狱所里的囚犯,又将两间狱所通连,只要触动长行狱就会打开无声狱。”
食筋魈浑身垂地长毛,一对门齿长出唇外,口中黏稠涎液不断喷出。它心窍堵塞,极愚蠢,爱吃人身体内的大筋,数量虽并不多,但是性情残暴,遇到它的人无一例外都会变成一具残尸。它被关了良久,早就焦躁不堪,此时见报君知挡住了去路,登时发起狠来,不知高低地纵身扑过来。
报君知并不躲闪,待那长毛猴子来到近前,随手一掌击在精怪的胸骨上。手上的血碰到食筋魈登时燃出红色火焰,只听一声惨叫,那恶怪登时被击飞,身体在空中爆燃成了飞灰。
消失的人间狱重见天日,而且一下子就出来了两个,那食筋魈性情顽愚,没有丁点儿情感,无法驯养教化,且肉身污浊恶气难除,丝毫用处也没有,人人避之不及。什么人会用秉性纯良的岩羊精去替换下它的性命?还做出这样奇怪的置换安排?
报君知正思忖眼前事情的关键之处在哪里,忽然高大爷在他身后惊叫道:“这是怎么了,怎么有点看不清楚他了。”
报君知猛地转身,只见岩羊身形边缘虚化,灵元已经开始消散。原来长行狱因为行刑鞭受到控制,自发加强了惩戒的程度,它乃是死刑狱,此时被外力干扰,开始迅速抽取岩羊的灵元。
报君知念力快速探过箱体,忽然醒悟了那人为何如此安排,两间狱所相通,内中囚犯互换,而长行狱的狱锁十分繁复,如果想打开必须要将囚犯重新换回去,才能正常施用开锁术法。
食筋魈心智浑噩、性情暴躁,只要从狱所出来一定会暴起伤人,势必会被杀灭,当两个囚犯之中有一个死亡,就无法恢复置换,长行狱便会因此完全锁死。那人预先将一切想好,刻意设置了眼前的结果。
看着地上的岩羊精已经虚化成雾影一般,高大爷在一旁急得手足无措,声音发颤地大叫:“还活着吗?还能救回来吗?”
报君知双目炯炯地怔了片刻,忽然嘴角上弯轻声道:“原来,是冲着我来的。”
他抬头望着悬在空中的官皮箱,心中做出取舍后微微叹息,当下毫不迟疑地运足内力一掌向着官皮箱击去。箱子在空中被击得四分五裂,长行狱顷刻间不复存在,笼罩在岩羊四周的虚形框架消失无踪。
报君知紧接着俯下身,手掌紧贴在那羊的肚腹上,将大量纯净的加持力缓缓推入。
过了一会儿,硕大的岩羊转化回人的身体,虽然依旧伤痕累累,但衰颓之气已经一扫而光。
他刚才虽然不能动弹,但发生的一切都能听到看到,心中感激到无以复加,刚一恢复人身便挣扎着跪在地上,眼中含泪,对着报君知与高大爷不停地重重叩首。
报君知之前对阿岩用过他心通,知道他对一切毫不知情,只是一个被利用的诱饵,内中的事他不知道也正好少了焦虑烦扰。于是只淡淡地温言道:“你的灵元刚刚重聚还不稳固,去找个地方休养几天再回家。”
高大爷见阿岩的危厄化解,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满心的兴奋喜悦,此时连忙接过话来:“去我家吧,想住多久都可以,就跟我老伴说,你是我老家的堂侄子。”
“已经受了您这么大的恩惠,实在不好意思再打扰了。”
“老话儿讲,咱这叫过命的交情,你还这么外道干吗?我实话跟你说,我打小就爱看那些神神怪怪的书,你住在家里,能不能给我讲讲你们那边有意思的事儿……”两人道谢告辞之后,亲亲热热地聊着天出了院门。
方才长行狱被毁之后,碎片尽皆散落在地上,空中却聚着好大一团烟尘不散。待高大爷和阿岩出去,院子门刚刚关闭上,那烟尘突然径直向着报君知疾速冲撞过去,报君知坦然站定,不躲不避任由那烟尘穿身而过。
花枝街对面茶楼雅间中的傅政与康百央,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茶桌上摆放着的琉璃瓶,只见那瓶中忽然一阵浑浊,随后爆燃出闪烁火光。一声闷响之后,残屑烧成了飞灰。
康百央忽然哈哈大笑,合掌道:“他还真是决断如流!直接把长行狱给毁了。”
傅政有些迟疑:“我记得有传闻说,长行狱并非完全出自千殊子之手,它乃是个天成之物,以人力损毁天工法场,是风水术士的大忌讳。尤其是像报君知这样的聚舍之身,所受的反噬之力不知道加多少倍。要真如您所料,他更替之劫没有过去,这不是会令他更加难以压制自己的七情六欲吗?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为何还犯这个傻?”
康百央神情有些复杂,声音清冷中透着些寂寥:“因为,他是垂花的徒弟,与垂花一般修那迂腐的中正之法,行那自抑的中正之道,枉费了这天生的灵慧,行事不问值不值得,只管应不应该,垂花当年若不是如此,又怎会死在我的手里!”
傅政察觉出他语气中的异样,心中不解却又不敢问,只讪讪地道:“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康百央的目光远远地落在花枝街口,轻轻地道:“急什么,千殊子和人间狱的事情,他放不下的,那追查的路上,我还给他准备了厚礼。”他端起茶喝了一口,微微而笑,“这才,刚刚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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