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师报君知系列之光明骨

引子

数九到三,临近大寒,入冬以来,雪一直没下过,空气十分干冷。北风起时,四下里尘土飞扬。

老城向北约百里,有个四周山峰连绵、绝壁耸起的峡谷,名唤幽峨峪。

这里因为被群山环绕,进山出山,又只有一条崎岖蜿蜒的小路,近乎与世隔绝,所以平日里人迹罕至。

午后,天色忽然阴暗,空中乌云堆垒,幽峨峪狭窄的山道上出现了一个行色匆匆的瘦小身影。那是个长发的年轻女人,穿一身带帽子的黑棉袍,脚上是棕色尖头厚底牛皮靴,她在寒风中赶了很久的路,体力略有不支,走走歇歇,待爬上一个小山坡之后,才终于停下脚步。

女人面前是一个被枯萎植物严严实实覆盖着的土包,她注视了一会儿,环顾四周辨别方位无误,便开始费力地拉扯上面的枯藤杂草。不一会儿,地上隐约露出一个巨大的石柱来。

那石柱看上去年代久远,边缘有些风化,汉白玉石质地,顶部是个大圆盘,下面是如同掸子瓶一般的束腰雕花底托,样式颇为奇特。

女子神情中露出喜悦,站定身形,掸了掸身上的土,对着那石头物件,低声道:“我是幽峨峪第二十七代角山巫,左丘莹,十年前……我们见过面的,请你出来,我有话要说。”

左丘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石柱,但良久,一切毫无变化,她有些紧张,咬了咬嘴唇,又接着道,“我知道你不愿意看见左丘家的人,但这次来,我真的有要紧事说。所以,你务必出来见见我。”

说完这话,她满脸期待地又屏息等待着,但四下里依旧静默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沉不住气,伸手将帽子掀开,露出一张略带稚气的清秀脸庞,望着石柱,有些焦灼地高声道:“辰明朗,你出来!我找到了修补你日晷金针的东西,可以赶在月底之前让你的本体恢复如初。这样,你就会平安度过你的雷劫,而我们之间的恩怨也可以两清了。”

话音方落,四周突然狂风席卷,覆盖在汉白玉石柱上的杂草枯枝瞬间被吹散开来。一个男人的身影在石柱前由虚至实,那人看上去三十上下的年纪,高鼻阔目,神情十分阴郁。

他在呼啸的寒风中缓缓抬头审视着左丘莹,少顷,淡淡地道:“你跟以前,长得有点儿不一样了。”

左丘莹见他终于现身,整个人都呆怔住。待听了这话,神情又复杂起来,勉强笑了一下道:“是不一样的,那年我才十八岁,什么都不懂,如今都快老了,你……倒没有怎么变,还是那么凶巴巴的。”

“难得你还记得我。”辰明朗嘴角微扬,轻声道,“你找到了什么?”

左丘莹低下头,深深吸气,沉声道:“光明骨,我找到了一个身上有光明骨的人。”

辰明朗闻言忽然眉头紧皱,沉默良久,低声道:“你知道的,我不害人。”

“不,不!你不用害人!”左丘莹猛地抬头,凛冽的北风吹开她身上的黑袍,露出里面深紫色的锦绣长衣,衣摆上缀着的一排五彩小铃铛,忽然激烈地摆动起来。

清脆的铃声越响越急,她凝神闭目,右手掐诀在左手掌心用力按下。顷刻间,两人面前的土地上显出一个金墨写就的生辰八字,每个字都有拳头大小,字字陷落地面。

左丘莹睁开眼,手指着那些字激动地大声道:“你看到没?这人命理中有一次六恶冲宫,已经在这个月开始发动。

“三十日之内,惹官非、遇歹人、受天灾、身孱弱、血盆照镜、官杀四柱、生门无生,丧门大开,祸患连连,无法抵挡,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

她眼神灼灼地望着对面一脸惊讶的男人道:“我已经查清楚这个人的地址,碰巧他正在寻找一名可以与他合租两居室的房友。你只要前去应租,然后每日守在他的身边,等他遇到六恶,丢了性命,你悄悄取走他的光明骨就是了。

“他命数如此,断无生机,你不必对他的遭遇内疚,这些事也不伤损你的阴德修行,可以说,是非常完美了!”

辰明朗听完并未露出喜悦的神色,而是犹疑地俯下身,凝视着地上的生辰八字,喃喃道:“怎么会有人生成这么极致的命数?”

左丘莹闻言神情一窒,侧身站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好的信笺递给他匆匆道:“这里是地址,今天那人不在家里,你明天一早再上门吧……”她离开时,回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站了一会儿,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辰明朗似没有听见一般,眼睛盯着地上字,不动不语,直至所有的字都在泥土中隐匿不见,他才惊觉地站起身向山路间望去,但那个在昏沉天色里踟蹰离开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旷野之中。

手中的信笺被风吹开,上面有一行娟秀的字:青蒿河旧道,芸香楼2门504室。

访客

芸香楼2门五层有一条狭窄幽长的走廊,深夜十点,忽然一阵刺骨的冷风刮过,走廊灯尽数熄灭,黑暗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了504室的门口。

辰明朗眼神阴郁地望着门牌看了看,忽然运起妖力,整个身形虚化,直接穿门而入。他悄无声息地隐匿着身形步步向前,里面是整洁的两居室,没有开灯,茶几上点着几个小杯蜡,左丘莹拿着半杯红酒,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她的脸在一堆跳动的烛火映衬下,显得十分茫然。

辰明朗在暗处眉头微蹙,那烛火仿佛烧进了他的心里,他忽然间撤了妖力,自角落里显出身形,缓缓走了过去。

左丘莹正喝了一口酒,乍然间见到一脸阴沉的辰明朗出现在自己面前,吓得将酒直接呛到气嗓里。她慌乱地从沙发上跃起,动作太大,推翻了沙发旁的落地灯,落地灯倒下时又刮落了五斗柜上的花瓶,“稀里哗啦”地上登时一片狼藉。

辰明朗停在离她两米远的地方,冷冷地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左丘莹站在沙发上神情有些不知所措,眼神躲闪地道:“不是让你明天才过来吗?我还没……没准备好呢。”

“你要准备什么?”辰明朗眯起眼睛,“陌生人的光明骨?那是你父亲当年用来安抚我的谎言,他做了那样背信弃义的事情,怕我太过震怒,以至于杀了他好不容易救活的宝贝女儿,所以妄称,这世上有人天生长有光明骨,可以修复我折断的日晷金针。但事实上……”他步步向前,“这世上只有一根光明骨,就是长在你的身体里,由我亲手炼化的那枚晷针。”

左丘莹闻言目瞪口呆,少顷苦笑,“我爸当年到底是编了多少瞎话?”

她缓缓坐回到沙发上,手中还握着酒杯,方才跃起时,酒撒了一大半出去,她仰头将剩下的一饮而尽。

辰明朗望着她有些不耐烦,声音冷冽:“今天你给我看的生辰八字是谁的?你以为我会相信,真有人能生成这种全无反手之力的命数?说实话,你为什么施恶咒去改换别人的命格?他没有光明骨,死了对我也没有任何补救,你有什么必要这么做?”

左丘莹之前已经喝了不少酒,方才经那一吓,血气上涌,此时酒力发了起来。坐在那里脸有些微红,神情也懒散了,低声道:“我没换别人的……”她拍拍自己,忽然间轻笑,“是我……”

辰明朗闻言大惊,疾速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当妖力探过她的脉息,登时心中一沉,猛地甩开她的手,难以置信地道:“你给自己下了六恶之诅?”

“是。”

“为什么?”

左丘莹揉搓着脸,低声道:“以前,我什么都不懂,以为,你将金针给了我,对于你的伤害并不太大。但是,半年前我父亲过世了,收拾他的遗物时,发现个记事本,上面写着器物修成的精怪,与飞禽走兽、花草树木修成的精怪有一个不同之处。因为身体里没有生发的精气,所以也没有魂魄。

本体若有损伤,就会在日精月华的照射下渐渐幻灭。你的本体,是千年前皇宫中祭天求雨的日晷,消散时要受无尽雷劫。

本子上还记着,这十年来,你一共受了一百三十七次雷击,要不是你有千年的修行护体,早已经被劈成了一堆碎石。

但这还不是最惨的,我查到本月的三十日,昼夜更替时,有一刻钟天地处于混沌的半明半昧状态,精怪所受天劫,雷霆万钧。

像你这种近乎油尽灯枯,本体有损又没有神魂的精怪,一定会被劈成齑粉的。这些事,原来我爸一早都知道,可却从未对我说过。

“我没让你说这些。”辰明朗突然打断她,厉声道,“我问你为什么要自施恶咒?”

左丘莹醺醺然轻笑,“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的寿数,原本就是东拼西凑借来的。当年,要不是我爸非要留下我,我妈难产过世的那一刻,我就跟着她一起魂归幽冥了。”

她想起过往,忽然间有些感伤,叹息道:“要说我爸真是执拗!你都不知道他为了让我活下去,费了多少心思。他用了各种方法给我续命,好的、坏的、有禁忌的、会反噬的,各种各样的术法。

“有的巫术过程繁复,费用高昂,却只能多增加十几天的命,他也不管不顾地施用在我身上,就这么着一路折腾……我一个早就没有了寿数的人,竟然踉踉跄跄地活到了十八岁。

“但这个时候,他也终于明白,这种维持我性命的方法,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于是……”她抬头望向辰明朗,神情中有些怆然,“他做了件最不应该的事,把心思动到了你的身上。从小,我就知道我的家族是灵器护卫,世代守护玉盘日晷,心中一直对这个灵器十分敬畏。那一年我爸哄我去见你,我以为自己是去接受家中传承的守护职责,心里又好奇又高兴。

“而当你现身时,我真的好震撼,我从不知道,日晷不是一个无知无觉的静物,他竟然修炼出了人的身体,有血有肉,懂得悲欢。

“我更没想到这次初见,是我爸早就计划好的,他执念攻心,居然当着我的面在你身上下了迷情符,还硬把我和你关在他早就准备好的地室里。整整一个月,迷惑着你,自断了日晷金针,为我续命。”

说到这里,左丘莹忽然有些茫然起来,“后来……后来我总想起那段日子……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你的神情……你的笑容……我们……”

辰明朗眼神微微闪躲,轻声道:“你醉了,我来之前你喝了多少酒?”

左丘莹苦笑,“我身上背着这么多的谎言、背叛、图谋……不喝点酒怎么活下去?可是,喝多少酒,躲不开的还是躲不开,忘不了的还是忘不了。

“你知道吗?这从你身上骗来的寿数让我不堪重负,我每天都过得像在上刑,难受极了,有时想想,真不如死了干净。

“看了那本日记之后,有一天我就想,既然我都不想活了,还连累你挨那个形神俱灭的天雷做什么?

“我知道你中了迷情符绝不会自己取金针,所以想了这个法子,等你明天来之前,我会用术法修改容颜。

“这样,只要我应了诅,你就可以把金针拿走,心里也不会对我有任何歉疚。对了,还有一件事儿……”她低下头,语气很平淡,“你的迷情符,在这个月最后一天就会消散,你会完全从这件破事儿里解脱出来,真正恢复成十年前自由自在的你。”

辰明朗沉默不语,良久,低声道:“你身上的诅咒要怎么解掉?”

左丘莹深深吸气,站起身,抓过酒瓶给酒杯里倒满了酒,喝了一大口,神情略有得意地道:“我下的是解不开的诅……一旦开始就没办法化解,随时都会有危厄的事情发生,直到……”

“无法解开……”这话刺激到了辰明朗,他神情大变,一把抓住那握着酒杯的手,厉声道:“左丘莹,你把这么宝贵的生存机会当做儿戏吗?我没想到,你竟然会蠢到这个地步!”

前情旧事不可抑制地一帧帧闪现,他心中所受如同巨浪拍身,忽然间情绪混乱到无法压抑,眸子里闪过一丝冷冽,咬牙道:“你既然这么想死,何必还等三十天?不如我现在就成全了你!”

左丘莹还未来得及做反应,就被大力摔在了沙发上,手中酒杯失手落地,她只觉喉间一紧,瞬间大量血液都冲进脑中,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她发现辰明朗极其疲惫地坐在她的旁边,脸上神情复杂。他们默默对视,过了一会儿,辰明朗冷声道:“从现在开始,我就住在这里,看着你应了诅咒,我会拿回我的金针。”

独踵兽

离春节还剩不到半月,念白惦记着要回紫微堂过年,届时,又有一众师侄等着打赏。他已经送了好几年的护身水晶和符胆,师侄们早已不稀罕,连带着对他的恭维声也不那么真诚,围上来时的热烈劲儿也清淡了很多。

念白觉得,师侄们的状态,已经很说明,自己一直勤力在他们心里塑造的“师叔很棒”这个概念,有一点坍塌。所以想着今年务必要找点新鲜玩意儿带回去,挽回自己的地位。

这日想起来,顺口跟岳自明提了一句,岳自明登时嗤笑,直说此事太过简单,接着便说自己知道一个极隐秘的盆地,就在城北一个叫幽峨峪的地方,那里荒无人烟,却有个挺大的烛蛇巢穴。

念白听了大喜,烛蛇是一种不大常见的小异兽,筷子般粗细,性情温和,会发光、有妖毒,最惧怕人的元阳气,很难擒拿。

但一旦被捉住,当即便会认主,自动以头衔尾,似手镯般伏在人的腕上,作木僵状,十分乖顺。

这东西有趣的是,当主人行到黑暗处,它会自动发出光芒照亮路径。有邪秽之物出现,会发出如雀鸣的声音报警,危急时刻还会释放妖毒护主。

兼之烛蛇的鳞皮五颜六色,身上花纹也长得各式各样,深受中青年风水师们的喜爱,据说堪舆街东三院惊蛰堂的掌家人就豢养着十几条不同颜色的烛蛇,每换一套衣服就找一条款式相配的带着,招摇得很。

念白想着自己,除夕夜握着一大捆烛蛇回去打赏,师侄们眼睛里都闪着崇拜之光围上来的盛况,一时间笑得合不拢嘴,当即拉扯着岳自明就直奔幽峨峪。

两人借了术法之力,没费什么力气便来在那个荒无人烟的山坳中,眼见四下里荒草连绵,枯藤遍野,一派萧索之象。

念白看着四周便有些泄气,没好气地道:“烛蛇是向暖之物,自身又能吸取日华散发为热力,它所在的地方,哪怕是严冬,草木也不会枯萎,你瞧瞧这儿这衰败样子,还……还一大窝,一只你能给我找出来吗?”

岳自明也觉奇怪,“没错啊,十几年前我来过这儿,草木繁盛,还有一个挺大的蛇巢,如今怎么变成这样?

“按理说,烛蛇只要安了巢穴,一辈子也不会挪窝的啊。你先别急,有蛇没蛇,咱打一打就知道。”

说完,他运起内力向着山坳正中低凹的地方一掌挥去,只听一声轰响,四下里登时荡起浓重的烟尘。

烟尘中,并没有两人期待的小蛇蹿起,却意外地响起了几声异常洪亮的蛙鸣。紧接着,山坳中的地上开始瑟瑟作响,纷纷鼓起拳头大小的土包,念白诧异,“什么玩意儿?”

他话音未落,土包忽然逐个破裂,一只只土褐色的单腿蟾蜍跳跃出来,将念白与岳自明团团围住。

念白与岳自明凝视片刻,惊得背靠背站住,异口同声地叫:“独踵兽!”

在精怪中,最低微的一支是疫怪。这类小妖兽四下里吸取污秽之气,然后存储在腹囊之中,作为行走的能量,其中最麻烦的一种就是独踵兽。

它们大量群居,外形像一只饭碗大小的单腿蟾蜍,靠跳跃行进,心智近乎为零,靠本能生存,周身没有骨骼,皮肤里面只裹着一团浓稠的秽囊。

若是被惊吓,动辄便会自爆身体,内中的秽气极易四下传播,被人吸入便会引起久治不愈的疾患。

所以在捕捉它的时候,只能毫发无伤地将其擒住,然后用专门的炉灶封闭起来。待阴雨天引雷火焚烧,才能防止秽疫外泄。

“完了!完了!咱俩这是掉蛤蟆坑里了!怎么会有这么多?”念白望着四下里不时破土而出的独踵兽,倒吸口冷气,忽然怪叫道,“岳自明!咱俩是不是八字不合?为什么我一跟你出来就遇见这种特别小概率的倒霉事?”

岳自明怒道:“你小子有没有良心?哪一次不是给你办事,受你连累?”

念白心虚地道:“行了,别吵吵,这密密麻麻得围得没下脚的地方,咱用符图一下子给烧了行不行?”

岳自明无奈摇头,“你那戒牒怎么拿到手的?是不是自己画的?这点常识都没有?独踵兽根本无法用符图焚烧,必须要引动天雷火才能完全烧干净。

“而且它们心智低微,只要感应到术法就会认为对群体有威胁,多半会以自爆的方式还击。”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道,“它们的秽囊污气极重,十个八个,咱俩还能应付,这漫山遍野的何止万千?要都爆浆了……咱俩估计就要躺这儿了!咱俩躺就躺了,这么多的秽囊都爆了,顺风飘到山下,多少人受害根本没法估算!”

念白骇然道:“那别慎着了,赶紧叫人吧!我馆子里的伙计有二十个,够不够?”

岳自明小心地将跳跃过来的独踵兽捉住,一只只扔向远处,急道:“都说了它们对术法特敏感,就算小星的银蝉在,现在都不敢催动,更何况你召唤竹枝人那么大的动静了。

“再说你那草头伙计来了有什么用?这是大麻烦懂不懂?要叫人也是上花枝街或者紫微堂里叫去!”

念白怔了怔低声道:“不能用术法,那就只能联系我师哥了……”

众多独踵兽不断向着两人蹦跳过来,岳自明手忙脚乱地一只只将它们踢走,见念白还不来帮忙,只嘟囔着叫五师傅,不禁怒喝:“跟你说了不能用术法,你跟你师哥有心灵感应吗?”

念白神情凝重地道:“那倒没有,我们一般是……”他从兜里掏出个手机,边拨号边道,“打电话。”

五师傅接到电话,问清楚是独踵兽后,大为震惊,赶紧以符术通知报君知。之后再不敢耽搁,带着一众弟子赶赴幽峨峪,众人半小时之后到达,见岳自明与念白尚能控制局面,稍稍松了口气,但望着漫山遍野蹦跳不止的独踵兽,又都惊得目瞪口呆。

五师傅与岳自明仓促间商议出了个法子,用百结网绳暂时去罩捕独踵兽,百结网以鬼瞳蛛的丝制作成,是世间最坚韧的罩网,收起时约核桃大小,完全展开约有百多平米大。

因为利用率高,每个风水师出行都会随身带着一个。众弟子得了号令,当下都取出百结网,按照指挥,从念白与岳自明身边开始,一片一片,以放射式向着四下开始罩起,谁知这法子看似稳妥,真的实施起来,却千难万难,状况不断。

那些独踵兽见到山坳里突然多了许多人,对自己又是撒网又是驱赶,登时都躁动起来,四下里乱跳,一时间整个山坳如同烧热了的油锅。

没多久便陆续开始有独踵兽因恐惧膨胀爆裂,一个接着一个,众人听着耳边如同放炮仗一样,“噼噼啪啪”之声不绝于耳,俱都又惊又急,更加手忙脚乱起来,都想加速兜罩。

谁知不留神脚下又踩踏爆了几个,而独踵兽自己相互之间的挤压踩踏更甚。大家眼看着漫山遍野一个个如气球般鼓胀起来的蛤蟆肚子,都是心急如焚。

而秽囊爆裂后散发出的秽气四散开来,有几个内力弱的紫微堂弟子,已经开始面露青紫,伏地呕吐。五师傅、念白与岳自明见状大惊,纷纷出手将众人护住。

正在一塌糊涂,人仰马翻之际,众人忽听东南方有个声音朗朗道:“大家稍安勿躁,都将百结网收回在手里。”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容颜俊美,一身黑衣的男子正站在山坳正南,离地面十米左右的一个断崖上,那人单膝跪地,双目炯炯俯视着下方,正是报君知。

五师傅与岳自明一望之下都松了口气,念白更是喜得叫出声来:“小师爷,你可算是来了!”众弟子全都认得报君知,当下一起应声,收回了百结网。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 插画师:蟹壳真好吃)

报君知凝神环视四周,过了一会儿,站起来高声道:“念白,站定不要动,以他为中,小五,你向北后退三十步站“坎”位。自明,你向南三十步站“离”位。紫微堂众弟子,一半人向西北十五步站“坤”位,另一半人向东南十五步站“艮”位。大家在行走时,大声念“安土地决”将声音随着气息下降。”

众人齐声领命,立时都行动起来,口中诵决,高抬腿轻落脚,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身形,在一片念诵声中,原本狂躁的独踵兽,渐渐安静下来,鼓起的肚腹都缓缓收缩,反应也变得迟钝,任由众人脚踢手拿,不再反抗。

岳自明百多年前曾任城防司司正,护守这老城最大的阴阳阵,深谙布阵之道,边走位边思忖。待所有的人都走到了安排好的位置,他忽然间恍然,面露喜色地仰头高声道:“君知,是要做星罗密布阵吗?那阵眼布在哪里?”

报君知微笑,“我这里!”话音未落,他已经自断崖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离岳自明十步左右的位置,拧身站定后,对五师傅道,“一会儿待星罗阵布好,氤氲之气升起,你便喝令大家抛网。”

五师傅肃然躬身道:“是!”

报君知知道,山下便是稠密民居,一旦失手,独踵秽囊中的秽气四下飘散,必定祸患无穷,所以他又仔细审视了一遍,所有人站的方位都没有疏漏,这才凝神静气,将体内加持力运足了十成,周身显出耀眼光芒,朗声道:“经纶往复式无穷,星罗密布阻前行。”

四周登时狂风骤起,山谷中隐约显现出滂沱之气。

五师傅看得清楚,正是这个时机,连忙高声喝令道:“大家撒网!”众人不敢怠慢,一齐将手中百结网奋力抛出。刹那间,狂风消失,所有的百结网连接成一副巨大的,闪耀着白色光芒的星罗大网,兜头就罩落向山谷。

谷中的独踵兽们突然感应到了强大的术法之力,都被惊吓得重新躁动起来,这次一大半都疾速鼓起了肚腹。而此时那星罗网还未完全降下,众人一见这境况不禁大惊失色,喊叫声连连。

电光石火间,报君知眉间一蹙,疾速单膝跪下,猛地一掌击在地上,高声喝道:“寿阳堂上催花令,千枝万叶莫凋零。”

在他手掌击中地面的瞬间,众人只觉耳边响起巨大轰鸣,一层白色烟尘在整个山谷的地面震荡开来,地上死气沉沉的干藤枯枝突然一齐如蛇般蠕动昂起,竟将可以够得着的独踵兽全部缠裹住,令它们无法抛出秽囊。

便在此时,星罗棋盘网完全降下,严密地罩在了山谷的地面上,独踵兽们发出刺耳的尖厉叫声。过了一会儿,那声音由强转弱,渐渐全无声息,所有的独踵都陷入了木僵的状态。

角山巫

幽峨峪中混乱的局面暂时被控制住,但众人都知道,星罗棋盘只能撑住一昼夜,之后术法消失,所有连接在一起的百结网都会散落,一起缩回成核桃大小,那时依旧难免独踵兽四散吐秽的祸患。而之前所有爆裂的秽囊已经融入空中无法收回,已经随风四下飘散。

在山上折腾了几个小时,大家一起回到堪舆街时已经是下午,五师傅亲自给受伤的弟子拔了毒疗了伤,回到天井时,见岳自明与念白正围着报君知,问询幽峨峪中独踵兽的处置方法。

五师傅眉头紧锁地走过去道:“今天遇到的这些独踵兽,我看着有小一半还未长成,幸亏自明与念白去找烛蛇把这东西提前给翻腾出来了,不然再过些日子,个个都发育完全,进入求偶期,一个个都把秽囊吐出来,而咱们全不知情,山下受害的人,可不知道要有多少了!”

岳自明道:“老城地下灵元之气旺盛,容易大量滋生秽兽是肯定的。但是最初的建造者早就想到了这一层,所以布置了足够压镇污秽的灵器,这幽峨峪里摆放的是当年从皇宫搬来的玉盘日晷,王者之气深重,十分厉害。

“其自身灵力,压镇消融这些独踵,绝对富富有余,怎么可能让它们滋生了这么多出来?当年老城里所有安置的灵器都由专门的角山巫看守,官封职位,我记得守护这玉盘日晷的是四品屯骑校尉,复姓左丘。”

报君知沉吟:“看这情形,日晷十之八九是有了什么损伤,要找到左丘家现任灵器护卫来问清楚。”

五师傅听见这样说,忙道:“在我们堪舆街里有个角山巫世家,是负责守护街中四角脊兽的,老年间职任四品司律中郎将,复姓端木,与左丘家是世交。”

他转头问念白,“你以前老追着人家玩儿那个姑娘,住在西街九院里,杏核眼,瓜子脸,跟小星挺要好的那个,找她来。”

念白叫道:“端木颜?呃……等着,最多五分钟。”说着奔出门去。

众人等了不大长的功夫,念白便风风火火地拉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回来,大约是路上将事情说了个大概,端木颜的神情十分凝重。

报君知又将今日在幽峨峪发生的一切详细给她讲述了一遍。端木颜登时神色大变,声音都发了颤,“玉盘日晷的确有损坏,我是半年前去给左丘伯伯送葬时发现的。我们角山巫可以感应到灵器的息泽,当时我发现小莹的身体里面有浓重的灵器味道,很惊讶,一再追问,她就告诉了我一些事情……

“当时小莹向我保证,她一定会尽快修复日晷。后来我一直害怕,就在街里找了几个叔叔伯伯推算,他们都说所算之事大吉无虞,而这事儿对小莹来说又是性命攸关,我就……就替她瞒了下来。可我没想事情会变得这么严重,这都……是我的错。”

报君知见她急得眼泪都快要流下来,温言道:“幽峨峪独踵秽气蔓延,大约波及方圆五十公里,如果不用玉盘日晷镇住,今天被暂时压制的那些独踵兽,就会逃离溃散。

“若是在山下爆出秽囊,凡是沾染秽气的病弱的老人、孩童,甚至是八字轻的健康人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现在还有机会根除祸患,但时不待人,你若再有隐瞒,就真的难以收拾。”

端木颜肃然点头,“我懂得轻重,这就把知道的全都告诉您。”

断舍离

距离当初左丘莹给自己下六恶诅,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九日。当日,辰明朗尽了妖力去探查左丘莹身体,发现这恶诅的确无法解除,无奈之下只得住在她的家里,以术法在她身上做出禁护,以自身妖力替她抵挡随时出现的危厄。

就这么着到了月底,左丘莹因想着自己再不应诅,就会不能在辰明朗经历万钧雷霆之前替他取出金针,便不肯好好在家中待着,每日早出晚归,以求危厄快速施放于自身。

夜已经深了,辰明朗站在窗前,望着楼下环线上蜿蜒璀璨的汽车尾灯,心中越来越纷乱。

临近午夜了,左丘莹还没回家,今天的恶术攻击得尤为强烈,一共七次。折断的树杈、暴虐的酒鬼、路边没有盖好的井盖、失去控制的汽车……他抵挡得近乎精疲力竭。

终于,防盗门打开,熟悉的脚步由远而近,辰明朗闻到了浓重的酒气,他并不转身,只是冷声道:“明天最后一天了,你今天还能好好回来,命还真硬!”

身后传来叹息声,“你会包扎吗?我受了点伤。”

辰明朗猛地转身,看见一张委屈巴巴的脸,他的视线落在左丘莹用手捂着的手腕上,有一道半公分的划伤,正滴滴答答淌着血。

当即上前捉住那只手,拽扯着走到卫生间,按在水龙头下清洗,然后打开柜子找棉纱与药水。

“我实在有点怀疑自己的术法能力……”左丘莹颓然地任由他清洁完伤口,拽着回到客厅擦药,无奈地道,“一个月了,每天实打实地遇见好多次危险,但竟然都没真的伤到过我。难不成,真正的杀招都留在了最后一天?”

辰明朗瞪了她一眼道:“没伤到你,那这手是怎么回事?”

左丘莹讪讪,“喝多了酒,进楼道时脚下踉跄了一下,手蹭墙角了。”

辰明朗气结,查看了一下伤口并不深,但是这么长估计会留下伤痕,于是在涂药的时候暗中运上了些妖力,帮助伤口弥合,然后低声道:“你又喝了多少酒?”

左丘莹觉得头有些昏沉,将身子靠在沙发背上道:“明天就都了结了,喝点酒庆祝庆祝!”

她满不在乎地笑笑,“我今天想着,一切都挺圆满,尤其最后这段日子,还能让你陪着我,真不错……只是可惜,有些话还没说透。”

辰明朗望着她,“想说什么?说吧。”

左丘莹低着头,良久轻声道:“中了迷情符是什么感觉?”

辰明朗的动作有片刻的静止,他的心瞬间提了起来,然后就在腔子里这么忽忽悠悠地半悬着,不能放下。

左丘莹轻笑,“你不会那么小气,连我临死前的小好奇都拒绝吧?”

辰明朗的心忽然就一疼,他深深吸气,表情淡然地道:“告诉你也没什么,像是整个人都糊涂了,觉得所有的事都不必细想、不必计较,怎么着都行。”

“很难受吗?”

“不难受。”他有些失神,“我其实有点喜欢这份儿糊涂,心里有个人,至少,让我觉得不那么孤单。”

左丘莹想着那话里的意思,怔怔地道:“你经常觉得孤单?”

“也不是……”辰明朗低声道,“有一次,我看见一具荒野中的骸骨,已经破碎成了一堆。黑暗里,它的骨头上飞着几只萤火虫,那天我看了好久,第一次想明白孤单是什么。”

他终于涂完药水,将她的手放好。

“我也会觉得孤单……”左丘莹轻轻叹息,不知不觉泪盈于睫,声音极轻柔,“想起你的时候。”

她的身子忽然凑过来,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声音里带着一点委屈,“每一次都会。”

辰明朗一惊,整个人登时僵住,手里的药瓶滑落在了地上,窗外此时响起寒鸦嘹厉的凄鸣,如利刃划破静谧的夜空。

他叹息一声,伸臂将那已经醉得软软的身体拥进了自己怀里,心中充满了夹杂喜悦的酸楚,眉头微微颤动,忽然间运起妖力,左丘莹的身体缓缓萎顿下去,陷入了昏睡。

辰明朗长久地凝视着怀中人,用手抚着她的眉眼、脸颊,眼神温柔,轻声道:“我没有中过迷情符,因为你父亲知道,以我的修为可以很容易挣脱符图制造出来的迷乱。所以,他把迷情符下在了你的身上,又将意乱情迷的你与我关在一起一个月,让我……真的爱上你.”

他笑起来,眼泪终于顺着面颊滑落,“你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吗?第一次见到你,我觉得你好看得,能让天上的星星都坠落下来……那一个月,你给我的感觉……根本无法抵挡,更何况我……也没有想过抵挡……我不后悔当初的决定,从没后悔过。”

他将左丘莹放在沙发上,为她盖上毛毯,站起身,望着那熟睡中脸庞,低声道:“我虽然将金针给了你,但因为我还存留于世上,所以那金针并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

“再过几个小时,等我消失了,金针就会完全与你的身体融合,六恶之诅就会化解。而那时,迷情符也散尽了,你会彻底忘了我……这样很好……”

他苦笑,“我本顽石一块,无魂无魄,留在这世间再久,也只是漂泊,不值得让你记住。而你还有长久的人生。”他说完,身形虚化消失在了屋子里。

大约三个小时之后,左丘莹苏醒过来,屋子里灯光明亮,她的旁边站着一个容颜极俊美的陌生男人,茫然中她发现那男人在用术法探查她体内的金针,她感觉胸口隐隐作痛,全身却无法动弹,一时间又惊又急哀求道:“你是什么人?求你不要拿走我的金针,这是我要还给别人救命用的!”

报君知望着她轻声道:“不要怕,我来自堪舆街紫微堂,受端木颜所托,前来帮你。”

左丘莹听完神情稍显轻松,但依然怀疑道:“那你在做什么?你用术法在探查什么?这屋里的另一个人呢?”

报君知不再回答,而是专注于术法的施用,过了一会儿,他收回念力,退后一步微微叹息:“差一点,就浪费了这个机缘!”

他思索着望向左丘莹,“有一些事,我想你应当知道。”

修复

辰明朗来到幽峨峪时,天色已经微露晨光,他发现了两件事令他十分震惊的事。一个是整个山坳都被一张巨大的星罗网罩住,而网下是密密麻麻不计其数正在复苏的独踵兽,另一个是他的本体不见了。

天上乌云翻滚,云层深处隐隐有电光闪烁,万钧雷霆就快要降临,他一时间心急如焚,荡起念力寻找自己的本体。少顷他仰起头,目光投向最高的山峰。

辰明朗知道这山峰极为陡峭,仅有山体间裂缝处的一条小路可以上达山顶,他疾步走向那裂缝,身形瞬间消失无踪。

辰明朗来到峰顶,发现悬崖边有个二十平米左右的山洞,他的本体,玉盘日晷好端端地伫立在洞中,他戒备地走过去查看日晷有无损伤。

忽然身后有个声音道:“你修出人形已经有八百年,早就能脱离本体自在来去。十年前你虽然自断金针,但你也知道,即便是本体被天雷毁去,你也可以用自身术法修行继续保住肉身存留于世,但是你宁可以肉身本元承受雷劫也不愿逃离,令天雷损毁这日晷,为什么?”

辰明朗悚然回身,见一个丰神俊朗的男人正在他的身后,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体里极纯净的加持光,于是放下心来,上下打量着男人,“山下的网是你结的?你能结出星罗网,到底是什么人?”

“堪舆街、紫微堂,报君知。”

辰明朗一惊,少顷竟露出个笑容来道:“我这最后一天过得实在不错,解了心结,偿了心愿,还见到大名鼎鼎的报君知。”

报君知审视着他,“你为什么要来送死?”

辰明朗走到悬崖边,望着山下轻声道:“知道那边有多少人吗?独踵兽一旦蔓延,会有数以万计的人受到疫毒的伤害。你做这个阴阳阵的时候,大概也感觉到了,这山坳中的独踵兽是因为受了此地灵气涌口的催生而出现的。即便是将眼前这些尽数捕杀,假以时日,还会滋生出更多来,终归是治标不治本。”

报君知眉头紧锁道:“这是因为你自毁金针,伤损了大半的灵元,自身的力量不足以压镇污秽之气了,你职责在身,怎可如此妄行妄为?”

辰明朗低头,“断金针是我不好,但这事我必须要做,而这里的缺口,我自有办法可以补救。”

他抬头望着天空中如同厚瓦般层层堆垒的乌云,轻声道:“时辰就快要到了,万钧雷霆一发,自此一劳永逸。”

报君知也抬头,皱眉道:“你要将天雷引到自身,将自身内力激发到极致,然后散尽修为将这里的独踵兽焚化?之后掺杂着你内力的火焰就可以烧融这缺口的表层,待火灭尽之后,会成为一个如同盖子的禁护,是这个办法吗?可你是物怪化形,一旦弃了道行,便是形神俱灭。”

辰明朗笑笑淡然道:“天命如此,顺命而已。”

此时天已经完全大亮,谷底蛙鸣声四起,山坳中的独踵兽俱都苏醒,辰明朗站在悬崖边,回头望望报君知道:“谢谢你来送我。”

他转回身去望着谷底,此时,云层中骤然一道火霹雳降了下来。

电光石火间,报君知突然将手中一物,推向辰明朗的后心,那东西瞬间毫无阻滞地进入了他的身体。报君知疾速后退,火霹雳便在此时击中了辰明朗,他周身登时燃起烈焰,纵身跃下了悬崖,天空中,紧接着又有数道火霹雳追随着他一起落入了山坳中。

一时间,整个山坳爆燃成一片火海,内中蛙鸣陡然大盛,那声音与之前的叫法不同,凄惨嘹厉至极,而辰明朗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

这场火烧了大约一个小时,数以万计的独踵兽一起葬身其中,火势逐渐减弱的时候,已经好几年滴雨不下的幽峨峪上空,忽然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洋洋洒洒。不一会儿,四下里便苍茫一片。

火基本灭了时,报君知来到山坳里查看,地上还零星燃烧着小小的火焰,原本铺罩在这里的百结网,网下的独踵兽与枯藤杂草都化为了厚厚的灰尘。而山坳正中原本塌陷的地方,此时已经变成了平整的焦土地。

焦土中央,辰明朗毫发无损地坐在地上,正手抚着胸口发呆,见报君知缓步走过来,他连忙站起身,一脸错愕。

报君知微笑着上下打量他一番道:“运一下气,看看十二条大阳脉都通畅吗?再看看五脏穴都充盈了吗?”

辰明朗完全呆怔,“我……没有那些,那些是滋养魂魄的……”话未说完,他忽然发现肚腹间有股陌生的暖流巡巡流转,竟然与自己的肉身十分融合,随着暖流涌动,他只觉五脏穴里隐约生成了些什么东西。

他猛然醒悟,惊喜道:“你……往我身上放了……”

报君知嘴角上弯道:“放了日轮果,多年前这皇城中有位帝王娶了个精怪做妃嫔,名唤乐和。她帮着帝王守了三百年的王朝江山,坊间称其为乐和娘娘,你可听说过?”

“听说过,传闻说乐和娘娘后来用自己一半的术法修为做成日轮果放在城中风神庙里,涤荡城中邪祟,之后便归隐山林。”

报君知微笑,“乐和所归隐的地方正是这幽峨峪,她当年发现此处地势奇异,是老城阴阳阵中的一个薄弱之处,容易滋生污邪疫兽,便回皇宫取了勤政殿前的玉盘日晷放在这里,然后将自己的另一半术法修为加注在日晷之中,以增强老城的阵法之力。

“这两样器物各自承载乐和娘娘一半的术法内力,同宗同源本来就相辅相成,可叹那日轮果修成人身后,因贪欲入邪魔道,已经被我化去了神识,只留下了修为。如今正好与你合二为一,你身上有了乐和娘娘完整的内力,已经可以脱离器怪的禁忌,生成属于自己的魂魄。所以你刚才引动天雷烈焰焚烧山谷,才不会伤及自己分毫。”

辰明朗听完愣住,将报君知所说的,整个串联起来,当下明白了自己来历。他将手放在胸口,终于醒悟,方才五脏穴里陌生的东西,竟是自己正在生成的魂魄,一时间激动得都恍惚了,只觉身在幻梦中一般,缓和好一会儿才稳住心神,颤声道:“我小小精怪,凭什么能有如此的际遇,凭什么能承受这样大福缘……”

“凭你今日预感到灾祸降临还肯回到这里,凭你刚才不做利益权衡为众人舍身。”报君知临风站着,风吹动着他的头发与衣衫,他微微而笑,眼眸清澈如水。

辰明朗心中各种情绪翻涌,良久,轻声叹息,“过往听过你许多事,心中仰慕,但知道自己只是身份低微的精怪,没有结交的可能。

“没成想今日不仅有幸见到你,而且还受了你再生的恩惠……这种大恩,我不知道要如何报答,如果我们是朋友……在这个时候,也许我会请你喝一杯酒……”

报君知笑笑,忽然伸出右手,一缕酒香飘过,他的手掌上已经显出两个注满了酒的粗瓷杯。他将一杯递给辰明朗,然后将剩下那杯一饮而尽,轻声道:“不用报答,好好活着,生命是个盛大的礼物,无论以什么形态存在,有些人、有些事都别辜负。”

说完他向辰明朗身后指了指,转身离开。

辰明朗诧异转身,一颗心登时无法抑制地狂跳起来。在他视线里,左丘莹正自漫天大雪中跑过来,毫不迟疑地扑向自己。

辰明朗疾步上前伸臂将她接住,低头望着那张冻得通红却笑意盈盈的脸,难以置信地轻声问:“迷情符解了……你还记得我?”

左丘莹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那些你瞒着我的过往,我全都知道了,而且还知道了一件你和我爸都不知道的事。当年我爸把迷情符下在我的身上,本来期限设定为十年,待你遭万钧雷劫之后,才会解除,但其实……”她顿了顿,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接着道,“但其实,那符图的效用只维持了一个月,当你将日晷金针炼化成光明骨放到我的身体里时,金针上的术法之力就已经将那符图消融了。”

辰明朗愣了一下,顿时觉得呼吸有些难以为继,“那之后……这么多年……你这样对我……是因为什么?”

“原本是什么,就是什么。”

“那你……原本是什么?”

左丘莹仰着头,眼眸如水般温柔,字字清晰地道:“是我爱你!”

这句话轻飘飘地说出来,瞬间击中了辰明朗的心。他怔怔地站着,眉头微微颤动,忽然就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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