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师报君知系列之人气包浆

老城的东山郊外,偏僻的山坳野地里,伫立着一栋已经废弃的小楼,地上两层都已经残破不堪,地下室里却还亮着昏暗的灯光,已经歪斜的大门前挂着个做工粗糙的白底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诊所”两个字。
深夜,天上落着细密的雨点,一个男人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孩脚步匆匆地走进地下室,过了一会儿却两手空空地钻出来。等在门口的女人瞬间哭出了声,男人粗暴地将她一扯,两人相携着出了大门。
“那孩子……就留在这里了?”女人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不住地低声啜泣。
男人一脸不耐烦,“人家钱已经给了,不留下怎么的?哭什么?又生个女娃你还有脸哭?”
女人将手掩在嘴上,不敢再回头,哭泣声也压得更低了些。
男人哼了一声,冷声道:“当年咱俩结婚,我妈特意拿你的八字去推算,人家说你命里有贵子,长大了能光宗耀祖。
“就为了这个,你爹可是狮子大开口,愣是多要了我家五万的彩礼呢!你说,当时我嘀咕一句废话没有?转天就把钱凑齐送过去了吧?
“再说,当年我家里可是坐着房子躺着地,条件在四乡八里都是数得着的,你嫁过来就掌家过日子,半点没亏待你。”
“呸!”男人恨恨地向地上吐了口痰,“可你是怎么对我的?过门八年了,连着生了三个丫头片子,年初怀的这第四个明明照了B超,说是男娃,谁知生下来还是个外姓人。”
女人偷眼看看男人,哽咽道:“可到底是……自己的骨肉……”
男人皱了皱眉,“你也别怪我心狠,这几年什么都不好干,一大家子人坐吃山空,小四生出来实在也是养不起,长大了还要赔嫁妆,她跟着我也过不痛快。
“还不如交给刘老板,这诊所里人来人往的,方便给孩子寻个好人家,对咱们对她都是好事。”
说完,男人的脸色缓和下来,声音也变得温柔,搂住女人道:“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也收收心。”他把兜里的钱掏出一半来塞给女人,“赶紧回去养好了身子,咱们抓紧时间生儿子,以后老了,不能没有靠山。”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狭窄的山道上,而地下室里那个刚送来的婴孩,此时已经被剥光了衣服,放在喷头下清洗。
水有些凉,男护士的手又没有轻重,婴儿觉得极不舒服,一时间放声大哭,双手双脚拼力挣扎。
一个矮胖秃顶,满脸络腮胡子的男子脚步匆匆地走进盥洗室,怒喝道:“轻点!轻点成吗?这还没给客人用呢,先在你手里整报废了!”
他气哼哼地在一旁插着腰斜眼盯着看,“好歹洗洗得了,月子里的娃娃能脏到哪里去,只要把她的七窍都打开就成。”
那男护士点头哈腰地应着,又举着花洒冲了冲,便将已经哭得泣不成声的婴孩倒提起来,用毛巾擦干后递过去,脸上赔着笑道:“刘老板,这个娃娃可真壮实,个头儿也大,准能给客人做一层厚厚的包浆。”
刘老板神情缓和了些,将还在大声啼哭的婴儿搂在怀中,拿出一块浸好了药水的棉纱,利落地捂住她的口鼻,少顷哭声消失,小小的身躯委顿下去。
刘老板用手指戳戳那白嫩的小脸蛋,笑道:“这一世过得仓促了些,也是你运气差!下辈子投胎可得选好了人家,尤其,别再碰上我了。”
他抱着婴孩走进一个略大的大房间,屋里布置得像个手术室,无影灯、消毒柜、器械车,一应俱全,而锈迹斑斑的手术台上,正躺着一个巨大的毛茸茸身躯,那东西毛色黢黑,轮廊很模糊,根本看不出样貌。
刘老板望着浓密兽毛中那双紧闭的眼睛,喃喃道:“这家伙来了好几次,从来没显露出过妖身,那也就算了,怎么今天涂人气,他也不肯散了迷障术法。”
一旁的男护士小吴凑上来道:“是他自己说的天生残疾,后来又受了重伤,所以本相十分狰狞,怕您看见心生厌恶,包浆也不给做了,所以特地给遮掩起来。”
刘老板不屑地撇嘴,“想得真多!我管他漂亮还是难看,给钱得了呗。算了,既然这么在乎,由得他吧。”
说完将赤裸的婴孩以趴卧的姿势放在那精怪的胸口,开始用手掌轻轻揉搓婴孩的后心,随着他揉搓速度的加快,渐渐的,从婴孩的口、鼻、耳道,微眯的眼缝以及肚脐处,冒出股股如牛奶般雪白的烟气。
这烟气极具粘附力,不断地覆盖在那毛绒绒的身躯上面,渐渐地,随型就态贴合成一个斑驳的白色外壳。
良久之后,烟壳完整形成,分散均匀没有一点瑕疵,刘老板检查了一番,长长呼出口气,将依旧一动不动,但周身已全无血色的婴孩拎给了旁边的护士。
自己则继续在那巨大的身躯旁推动揉搓,直至白色的烟壳渐渐变淡,完全消失。
又过了一会儿,那毛绒绒的黑影醒转过来,在手术台上抚摸着自己,坐在一旁休息的刘老板见状忙道:“别乱摸,刚覆盖好的人气包浆可娇气着呢,小心给碰破了。
“需要特别在意地维护一百天,才会与你的肉身完全融合,你便可以脱离本相,不必每月等着只能幻化一次的机会了。
“不是夸口,我做的包浆,质量极好,融合之后,就是和风水师面对面站着,他也闻不出你精怪的息泽。
“你大可在红尘中潇洒来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百无禁忌。现在知道我这里比别的诊所贵在哪儿了吧?”
刘老板得意地点起根烟,使劲吸了一口道:“物有所值,你提前了一百年享受上等种族的快乐!而且还特别稳定安全。”
黑影跳下手术台,躬了躬身道:“谢谢老板,若真能如此,我承诺的事也必定做到,除了诊金之外,只要不伤天害理、有悖伦常,我会为您效三次力。”
“好极了,我早看出你是个有良心的。”刘老板笑逐颜开,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啊,对了,你起了名字没有?”
“还没。”黑影迟疑了一下,低声道。
“那我送你一个如何?”刘老板笑嘻嘻地揉搓着双手,“我挺爱干这事儿。”
他将身子凑过来细细端详着黑影道:“看你来来去去,总是一副愁苦的样子,这愁字拆开呀,离人心上秋,你就叫秋离如何。”
“秋离!”黑影想了想,声音里透出些喜悦,“不错!”
他将大嘴张开,吐出一个黑丝绒小包,用牙叼着放在刘老板旁边的桌子上,声音低沉地道:“这里面的东西比讲好的诊金多了一些,余出来的是谢你给我起名字。”
刘老板拿过小包打开,见里面满满都是指甲盖大小的蓝宝石,一时间眉花眼笑,大声道:“要我说,你早该修成人身了,这不,比人还会办人事儿!”
黑影点点头,既是道谢又是告别,转身向着敞开的门走去,身后忽然传来刘老板急急的叮嘱。
“哦,对了,秋离,这一百天里,你可不要像以前一样,使用那每月能幻化一次人形的妖术,你的包浆还不稳定,外形一旦改变,就会使其损毁溃散,记着,千万忍住!”
秋离应了一声,转身疾速蹿跃上台阶,过了一会儿,身形出现在了地下室的入口处。
他站了一会儿,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之前涂包浆的时候,他虽然一直在昏睡,但梦中始终听到婴儿的啼哭声,神识也感应到,当时那婴孩就在他的身旁,可是等他醒过来,却听不到孩子的半点声息。
秋离的耳力十分超常,从来没有过幻听,所以心中疑惑,莫名地升起些不安,小楼附近没有路灯,四周漆黑一片,他纵身跃到一个堆放杂物的隐蔽处,缓缓伏下了身子。
不知过了多久,地下室里走上来两个人,躲在暗处的秋离眯起眼睛,认出是医院的两个男护士,一个姓张一个姓吴,都穿着黑色的雨衣。
小吴手里拎着个包袱,小张神情紧张,紧随其后,两人脚步匆匆一起向着街外走去,秋离悄无声息地跟上去。
只听小吴叹了口气道:“这个月我都去后山扔三个了,全是女孩儿,这些爹妈都是怎么想的,生出来不想要,你倒是寻个好人家给啊!为了多要两钱给了刘老板,这不是活活断送孩子的性命吗?”
小张擦了一把脸上的汗道:“你别白糖嘴儿,尖刀子心了,还说他们那,咱俩这上赶着帮忙毁尸灭迹的,算是什么?”
小吴支吾道:“我……我这不没办法吗,要不是玩押大小输光了家,谁会挣这损阴德的钱,你不也一样。”
小张也道:“都是当初没路走了,才跟着老刘干这事。我跟你说,这阵子我睡觉净做噩梦了,老梦见一堆裹着包袱皮儿的小孩儿围着我哭……
“唉……实在受不了,我就干到年底,这钱血气太重,高低不能再挣了。”
秋离在后面跟着,将两人对话一字不漏地听了个清楚,细细一想,心中不由得一紧,两人走了大约三里山路,来到后山峡谷里的一条小河边。
雨已经连着下了两天,原本窄浅的小河涨宽了近一倍,水流湍急将岸边的芦苇都冲得倒了下来,离小河不远的地方有间简易的草棚,是附近钓鱼人临时搭了休息用的,比狗窝大点有限,四面漏风潲雨。
雨越下越大,两人不愿意再往前走,便顺手将包袱放进了草棚里,此时天上忽然响起一个炸雷,两人吓得连声惊叫,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小山道。
待两人跑远之后,秋离从荒草丛里钻出来,径直走向草棚,包袱被放在稍微干松的地方,他一走近,就闻到了与自己身上人气包浆相同的息泽。
但这并不是最令他吃惊的,最意外的是,他清楚地听见了包袱里传来轻微的心跳声。
空中又一声响雷,震撼山谷,那包袱忽然抖了一下,开始缓缓蠕动。
秋离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小心翼翼地扒开包袱的外皮,里面赫然露出一个赤裸着的婴儿来,清秀可爱,黑溜溜的眼睛正望着他,他不知所措地僵住,连抬起的爪子也忘记了放下。
大约是爪子上的毛触碰到那细嫩的皮肤,婴儿觉得有些痒,突然间,对着他露出一个虚弱笑容,秋离吓了一跳,之后不觉惊叹。
这小小的人儿刚在生死关头打了个滚儿,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他心里有个地方忽然间轻软得无以复加,这点和自己多么像啊!
秋离抖了抖身上的雨滴,用爪子将包袱皮合拢,凑过去在婴孩身边卧下。
他记得在过往漫长的岁月里,自己心里曾有过无数个恶狠狠的念头,同类被屠杀殆尽的时候,自己被围捕受到残害的时候,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相信,却发现依旧是陷阱的时候……
每一个这样的艰难时刻,他都觉得自己心中的恨意,浓烈到能摧毁这个冷酷的世界。
可是睡醒一觉到了白天,暖暖的太阳照在他的脸上,闻到草地上清幽的花香,他依然会忍不住微笑,满心期待着爱与被爱。
秋离将自己的身体紧紧靠着婴孩儿,与这小异类共享着自己宝贵的体温。
夜色虽然浓重,但对于他的眼睛来说,并没什么妨碍,他望着不远处开始流泻的山洪,知道要不了多久,越涨越宽的河水就会延展到这个小草棚里。
身边的婴孩儿闭起眼睛开始昏睡,虽然外面雨声嘈杂,但是秋离敏锐的耳力,依然可以清楚地听见这小异类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犹豫地低下头,心中有些纠结,过了一会儿,无奈地叹了口气。
山洪奔流的小河边,暴雨中摇摇欲坠的草屋里,忽然发出淡淡的绿色荧光。
过了良久,荧光黯淡下去,草棚里钻出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男人,他臂弯里还抱着个花布包袱,男人解开外衣将包袱紧紧裹进怀里,然后,毫不迟疑地冲进了雨夜中。
最近的医院在十五公里外的县城,秋离感觉到怀中的婴孩脉搏已经弱到不可察觉,登时心急火燎起来。
他屏息探了探自己的内力,变化人身之后,还有一些余存,若是全部用在双腿上,大约五分钟左右就可以到达那家医院。
当下不再迟疑,将气息下沉,身形在雨中疾驰而去,数分钟后,浑身湿透的秋离冲进医院的抢救室,高声叫道:“医生,救命!救命啊!”
“患儿严重失血,面色青白,怀疑脑部缺……”
“体温低于三十六度,心跳五十五,准备输血……”
“心肺功能差,已经没有自主呼吸,上呼吸机……”
秋离颓然靠在墙上,那种熟悉的寒冷,又从身体中某个不知道的角落苏醒,汹涌而来将他整个人包裹住,一时间他冷得牙齿都打了颤,身子也蹲了下去。
他感觉到人气包浆已经完全溃散,刚才又消耗了过多的内力,自己已经快要稳不住人身了,于是强自挣扎着站起身疾速向着医院大门口走去。
走过了长长的走廊,走过了宽敞的大厅,他的脚刚刚迈出医院的大门,忽然耳边传来一阵骚乱。
“快点,快点……孩子没心跳了……”
“大家接力做心脏复苏……”
“谁出去跟家属报一下病危……”
“不行了……停止抢救吧……”
秋离的脚步戛然停住,像是有双看不见的大手一下子捏住了他的心脏,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方才在草棚里,婴儿那个虚弱的笑容,像一朵花在缓缓绽放,他低下头犹豫片刻,咬牙转身又向回跑去。
抢救室里空无一人,四周静悄悄的,那个小异类安静地躺在床上了无生息,苍白的手臂上还插着输血的管子,秋离反身锁好门,冲到病床前,将输血管的另一端插进了自己的脉搏中。
泛着荧光的橘红色血液汩汩地流淌进婴孩的身体中,不一会儿,孩子原本青紫的脸恢复了红润,当秋离重新听见那小小身体里传来有力的心脏跳动声时,终于松了口气。
他拔了两人的输血管,握在手中运起妖力,瞬间将其焚化消失,然后替孩子盖好被单。
正想着要不要从窗户跳下去离开,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触碰自己,低头望去,见婴孩已经睁开了眼睛,白胖的小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时间转眼过去了六年,依旧是十一月,一家快餐店临窗的位置上坐着两个人,梳着两个小辫子的六岁女孩儿正抓着几根手指粗的薯条往嘴里塞,嘴太小,番茄酱都挤在了嘴唇上。
她对面坐着一身黑衣的秋离,见状皱着眉抓起纸巾边为她擦拭边轻声道:“慢点吃,看你弄了一脸,这么喜欢吃这种垃圾食品,嗯?我做的饭又有营养又好吃,你吃起来怎么那么费劲儿?”
小女孩扁嘴,咽下嘴里的薯条一本正经地伸出手指数道:“西红柿炒菜花,烧茄子,青菜排骨豆腐汤,你就会做这三个菜。我吃了五年了,再好的东西也架不住这么吃吧?”
她神情严肃地望着秋离道:“真的,你是时候学几个新菜了!”
“知道了。”秋离无奈地瞥了女孩一眼,继续为她擦着脸。
女孩笑起来,用两只小胖手捧着圆圆的脸,望着秋离声音甜甜地道:“爸爸,我为什么叫暖暖?”
“告诉你好多遍了,怎么还问。”
“我就是想听你说,我老想听你说这个。”
秋离忍不住嘴角上弯,整个五官的线条都柔和了起来。
他用手揉了揉女孩胖胖的小脸,轻声道:“因为爸爸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个叶子都落光了的秋天,天上下着雨,爸爸还遇到了一堆麻烦事,当时觉得好冷啊,简直不能忍受了。
“就在这时,我遇见了你,你对着我笑,那个笑可真好看!爸爸忽然就觉得暖,暖得整颗心都要融化了。所以就给你起这个名字了啊。”
暖暖不满意地挑着小眉毛,探过身子来道:“还有呢,你没说完,上次还说了别的。”
秋离捡起餐盘中,被女孩咬剩下的食物继续吃着,漫不经心地道:“我还说了什么?”
暖暖使劲地举着自己的小胖手,严肃地道:“你还说,我是个有魔法的小孩儿,只要我握住你的手,你就再也不觉得冷了。”
秋离轻笑,使劲点头道:“对对,暖暖是个有魔法的小孩儿,这么重要的一句话怎么忘记说了。”
他站起身为暖暖穿好粉色呢子大衣,戴上毛绒绒的手套和帽子,然后抱着她过马路来到玉镜大街里一所幼儿园的门前,交给了在门口等候的老师。
看着暖暖一边挥手一边跟着老师跑进自己的班级,他转身正要离开,突然一个带着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秋离,别来无恙啊!”
秋离一怔,猛地转身,神情顿时如临大敌,他身后站着的是个四十岁左右,一脸络腮胡子的矮胖男子,正是六年前为他做人气包浆的刘老板。
刘老板笑得如春风般和煦,“我可是一直惦记着你,怎么的,你答应要为我办三件事,后来为什么不告而别了?”
秋离见街上人来人往,转身向着旁边一条偏僻的小胡同走去,刘老板紧随其后,咄咄逼人地接着说道:“当年你来我的诊所一直不肯露出妖身,是为什么?你的人气包浆破损了,不回来补救重做,又是为什么?”
秋离依旧不说话,却加快了脚步。刘老板的声音里透着些兴奋,“你是怎么把那小丫头救活的?当年我已经抽出了她体内所有的精血元阳,华佗在世也救不了她。”
听到这里,秋离突然停住了脚步,刘老板跟得太紧,差点撞在他的身上。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了死胡同尽头处的拐角,四周除了围墙并未有院落,也没有行人。
“多少钱能让你彻底忘了我和这孩子?”秋离冷声道。
刘老板大笑,“钱?多少钱也不能和你的秘密相提并论!”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玻璃瓶,瓶子里有一根寸许长的金色毛发。
“这是当年你离开时,我在手术台捡到的,因为好奇就随手放在瓶子里收着,直到三个月之前,我看到了一本古书,这才明白,自己当年错过了一个多么稀罕的机缘。
“为了补救,我可是花了不少的人力物力,还好,终于让我重新找到了你们。这回我也不让你做三件事了,就一件,一件就行,你只要给我一半你的……”
秋离目光中满是冷冽,“我知道你要什么,这么多年来,所有的人都想跟我要这个。”他摇摇头,“你居心不正,做事有悖天理,我不会给你的。”
刘老板收起笑容,换上付恶狠狠的表情道:“别逼我撕破脸,你宁可冒着损害灵元的危险,每日超剂量服用‘褂讪散’来固化人身,也要亲自养育这个小丫头,这孩子在你心里是什么分量,不言而喻。
“你要是不答应我,我虽动不了你,但是有手段,让这孩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秋离的神情虽冷,但一直都很平静,此时听见刘老板这句要挟,忽然间神情大变。
“你敢!”他缓缓抬头,一双眼睛里精光暴显。
热闹的玉镜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有几个路人忽然听见不远处偏僻的死胡同里传来一声惨厉的惊叫。少顷,秋离神情阴郁地独自出了胡同口,径直走回到幼儿园里。
“老师,我家里有急事,要把孩子接走。”秋离有些急切地对着接待室里的老师道:“麻烦您赶紧把暖暖带出来。”
老师应了一声走进教室,过了好一会儿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声音里带着哭音:“暖暖爸爸.....不好了,暖暖不见了,教室里、玩具室、操场上全部都没有,怎么办啊!”
秋离一惊,缓缓转身只几步,瞳孔瞬间扩大变成了血红色,他站在幼儿园的门口,从兜里掏出个蓝色的琉璃瓶子,咬下盖子吐出去,将里面的药粉尽数倒在自己的嘴里。
他站在纷乱吵嚷的街道上,深深吸气,仔细辨别着各种庞杂的息泽,忽然,他的眉头耸动,转身向着高速路的方向奔了过去。
一个小时之后,秋离的身影出现在了郊外一个废弃的修理厂门前,他环视周围,旷野里有一栋孤零零的封闭起来的旧厂房,大门用小孩手臂粗的链条锁起。
他深深吸气,再一次确定了暖暖的息泽就在里面,于是上前奋力一脚踹在铁门的锁链上。
一声巨响,那坚实的铁链应声断裂落下,秋离大大方方推开门,毫无惧色地走了进去,向前走了几步,他却皱紧了眉头。
只见院子里如扇面般并肩站着十几个三、四十岁的男子,而暖暖就在其中一人的身边,正在哭泣,一见到秋离,孩子放声大哭,“爸爸,爸爸!我要回家!”
秋离强自按捺住想飞奔过去的念头,眯起眼睛,走到离众人五米远的地方停下,他清楚地嗅到了浓烈的内力与硫磺朱砂味道,冷笑道:“原来风水师也会做挟持幼童这么不要脸的事。”
众人并不还嘴,都谨慎地盯着秋离看,中间一个瘦脸风水师奇道:“他的息泽不同于任何生物,完全看不出妖身,又能说出我们的身份,老刘说的大约靠谱。”
他旁边一人轻笑:“我看不一定,听说那东西的心肝肺都冷如千年寒冰,最是凶狠无情,他要真是……就不会明知是陷阱还来救这小丫头。”
较年轻的一人听见这么说,有点沉不住气地冲着秋离叫道:“喂,你到底什么人?”
秋离冷冷地环视着众人,清晰而有力地道:“你刚才听见她叫我了什么了……”
瘦脸风水师忽然脸色一变,手中几张符图向着秋离甩了过去,但符图还未逼近忽然就停在了空中,瞬间结满冰霜,如落叶般飘落在地上。
众人高一声低一声的叫起来:“是了!是了!大家准备着!”
“你们如果非要这么做不可……”秋离望着众人叹息:“何不做得痛快些!”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已经被吓坏了的小女孩身上,高声道:“暖暖,不要看。”暖暖听话地闭上眼睛。
秋离忽然间仰头一声长啸,四下里妖风骤起,空中飘荡起纷飞的雪砂粒,秋离的身形渐渐虚化,呼啸的寒风中显现出一头通体雪白如玉的巨虎,从耳尖至胸前那一圈毛却是金色的,双眸血红,鬃毛飘飞、威风凛凛。
众人大惊,瘦脸的风水师惊喜叫道:“赤眸金鬃虎!老刘没说谎,这异兽的骨头是留年药,灵元是不老丹,血液是活死人肉白骨的回生散,要是把这么大一只都给吃了,恐怕连茅山之路都要通了。”
众风水师的面上都露出了贪馋的神情,有个年纪大些的高声道:“还等什么,大家亮出家伙来并肩上吧,一会儿平分了他的肉身和灵元。”
众人争先恐后冲上去,拉着暖暖的那个风水师嫌她碍事将其向着后面猛地一甩,暖暖哭着向后跌去,淡淡紫藤花香飘过,有股浑厚的加持力突然将孩子托住,暖暖抽泣着回头,见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正对着自己俯下身。
报君知对女孩儿笑笑,“一会儿的场面,小孩子看了不好,你乖乖睡一会儿觉吧,睡醒之后,爸爸就会带你回家了。”暖暖还未来得及应声,便觉浓重的倦意袭来,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沉睡了过去。
报君知挥手以加持力做出个鸟巢般的禁护,小心地将暖暖放了进去,然后轻轻一推,那鸟巢瞬间封闭,悠悠飞至远处,悬在空中。
报君知安顿好孩子,转身看去,见秋离已经被众风水师围在中间,他正荡起妖风雪障在自己的周围抵挡,而众风水师一半人吵吵嚷嚷地念咒语施术法,一半人从怀里大把地掏出符图,撒纸钱般地甩过去,两厢里折腾得好不热闹。
报君知走在旁边,抱肩站着,完全没有插手的意思,只是冷眼旁观。
而正在打斗的众风水师全神贯注,竟没人注意到他。只有秋离因为耳力超常,听见了报君知与暖暖的对话,又看到报君知用禁护包裹住孩子,心中便明白此人并不是众风水师一伙。
他没有了后顾之忧,一时间士气大震,又仰头长啸一声,包围在四周的雪砂屏障增厚了不少,几个雪旋风旋到风水师的身上,登时扫倒了好几个人。
众人一见这情景,都有些沉不住气,终于,为首的瘦脸高声道:“今儿个来的,没有外人,都是老刘店里的熟客,眼眉前的事儿,咱们身上的本事弄不过去,大家就都别慎着了,给他加了料吧!”
众人脸色阴沉地一齐应着声,突然同时向后撤身,那个包围着秋离的圈子一下子扩大了很多。
他们个个凝神闭目,也就片刻,每个人的身后都显现出一个虚形来,两人身后是巨龟,三人身后是蝰蛇,剩下的还有刺猬与狸猫,瘦脸的身后是一只长眉猴。
秋离一见这情形,大为震惊,难以置信地道:“你们……在自己身体里……蓄养精怪的神识!为什么?”
瘦脸得意地笑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他话音未落三条蝰蛇张口喷射出毒涎,涎水喷到雪障上,损毁了好大一块,巨龟也身形倒转,从不同方位直接冲撞向雪障,与此同时,其他人身后的虚形兽也都一起开始攻击,而众风水师跟在后面,立时施用术法,将众虚形兽的攻击加大了数倍。
秋离因为惊怔,反应慢了些,电光石火间,雪障在这骤然的猛击下出现了破损,转眼之间轰然倒塌,虚形兽蜂拥而至一齐攻向失了保护的秋离。
众风水师个个喜形于色,疾速向中心聚拢,都从身上解下自己的法器,那些法器,报君知从旁看得清楚,件件闪着小小的霹雳火花,这是因为浸泡过五雷决,可以隔着精怪肉身伤损其神识。
就在众人都举起法器的时候,忽然一个圆形光球兜头将秋离罩住,纠缠在他周围的众虚形兽登时被震荡开来,那光球似乎带着强大的力量,所有的虚形兽被振开后,都在空中自燃消失。
众风水师猝不及防,俱都震惊失色,高一声低一声地叫起来:“圆光术!”此时报君知已经走到了秋离的旁边。
便有性子急的厉声喝道:“你也是个风水师吗?怎么不帮自己人,用这至上的术法保护一个精怪?”
报君知望着他们冷冷一笑,“我可不敢与众位同流合污,你们一个个利欲熏心妄行恶术,这个才是你们自己人呢。”
说着,向着东北方向招了招手,忽然一只秃鹫从远处的枯树上滑翔而下,落在报君知面前,一双阴郁的眼睛四下里看着,似有畏惧。
报君知呵斥,“你这个样子,老朋友们怎么能认得,拿出平时的嘴脸来!”
秃鹫听言就地一滚,地上登时尘土飞扬,烟尘里站起一个人,光头络腮,正是一脸惊惧的刘老板。
众人又是一阵惊呼,“啊……老刘……竟然是精怪!”
报君知沉声道:“他本是南疆一个巫术师的宠物,从旁看着学到了化形之法,可以将自己的息泽完全遮掩。
“百来年前,他逃离主人,跑到此地开了这个买卖。
“从那些重男轻女的父母手中买来才满月的女婴,又将婴孩的元阳气,炼化成能包裹住精怪妖身的窍壳,卖给那些自身修炼尚未完成的精怪,去修补它们的筑基,使其可以克制住躁动的妖身,提前幻化出稳定的人形。
“伤损在他手里的人命不计其数,近些年,他又添了本事,转而杀死一些术法弱的精怪,聚敛起残破的神识,放在风水师的身上,用以增强其内力。
“我自知道这消息起便开始追索,可因为一直查找不到他的息泽耗费了月余的时间,直至今日,他在玉镜街的小胡同里被秋离打伤,才泄露出了自身的踪迹。”
众风水师听着报君知的讲述,神情都越来越震惊,有的讪讪低头,有的骇然掩口,个个将法器收起垂手退后。
报君知面沉似水地环视众人片刻,转而又望着老刘冷声道:“我说全了吗?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补充的?”
老刘一边听着一边打颤,听到最后已经抖如筛糠,此时听见报君知这一问,心知不好,惊恐之下涕泪横流,登时跪下不停地用力扣头大声道:“我知道错了,求您看在我修行不易的份上,留我一条贱命,我情愿终身为仆,为您看家护院,煮饭洗衣!”
报君知听老刘这么说,忽然一怔,有些犹豫地笑道:“别的也就罢了,你真的会洗衣?洗的干净吗?”
老刘好似陷落地狱里突然望见一点天光,面露狂喜地拼命点头,“干净!特别干净!”
“那还能……”报君知突然间就敛了笑容,厉声喝道:“有洗衣机洗得干净?”说完左手脉搏处红光绽放,右手疾速抽出赤血剑,向着老刘毫不迟疑地猛然劈下。
老刘只吓得肝胆俱裂,一个转身跃起化为秃鹫向空中奋力飞去,却依然没有逃过那炽烈的血光焰刃,一声惨叫之后,在空中焚烧成了灰烬。
众风水师眼见这样震慑人的场面,都骇然地不能言语,知道自己的修为与报君知相比,便如螳臂当车一般,慌忙地互相交换着眼色,忙忙地聚在一起后退,连秋离也顾不上谋划了。
谁知刚走了几步,这些人忽然接连惨叫呼痛,摔倒在地上痛苦地打起滚来,身上器官都开始幻化成为虚形兽的模样,有的长出四条龟腿,有的身躯变为蟒蛇,有的周身生出利刺,他们个个穿着衣服口说人语,却全没了人的样貌。
秋离因为方才内力耗损过度,已经没能力再幻化人身,只得依旧保持着本相,他看见众风水师的惨状,以为是报君知出手惩罚众人,一时间惊骇至极,望着报君知踌躇道:“那您……要如何处置我呢?”
报君知淡淡道:“一个舍弃自己灵元去救治弱小的好人,一个尽心抚养弃儿的父亲,我有什么权利和理由去处置这样的人?”
秋离听完稍稍放心,但低头看看自己,又苦笑道:“人?可我,并非人类,甚至这么多年来都无法修炼出人身。”
报君知道:“你种类奇异,与普通精怪不同,因为力量对其他生灵具有威胁,所以天道多添阻碍,每一只赤眸金鬃虎,自出生起都带着一个化身劫,若非修炼到完美无瑕,且有五名风水师的加持力协助,是无法破除劫数获得人身的。
但今日我用他心通观你过往的种种作为,觉得,你已经有了幻化成人至关重要的一点。”
秋离疑惑,“我有了什么?”
报君知微笑,“人性!”
他又转身对着滚在地上哀哀求饶的众风水师道:“别叫唤了,变成这幅样子不是我下的手。
“当初,你们个个急功近利,为了增长内力,甘愿在自己肉身中豢养精怪的神识,如今施术者已经神魂消散,再无人替你们压制身体内的恶术,那些精怪的神识醒觉,如今想要鸠占鹊巢,独享肉身了。”
众人听见这样说,都奋力爬起跪伏在地高一声低一声道:“我们知道错了,自此愿意痛改前非,求您给个解救的方法。”
瘦脸风水师已经长出了猿猴的四肢与尾巴,跪着膝行向前叫道:“我们当初鬼迷心窍,如今落到这样的下场,无辞可辩!无地自容!求您看在同道的份上,给条活路吧!
“我们自此洗心革面,绝不再做一点偏离正道的事情!”
报君知轻笑,朗声道:“解救的法子嘛,你们若是肯将自己所有的加持力与修为都……”
他指了指秋离,接着说:“灌注到他的身上,助他将肉身神识修补得全无瑕疵,那么便可消融了自身的虚兽,恢复成一个正常人。若是不愿意,诸位今后就只能吃草的吃草,爬树的爬树,钻洞的钻洞了。”
众人互相望望,少顷一起叹息点头,个个忍着疼痛,争先恐后地向着秋离扑去,秋离惊得要躲,却被他们一起按住,强行注入了加持力。
报君知在旁侧,边看边数:“三十年……五十年……七十年……一百五十年……够数了!”
话音未落!被众人压制着的秋离,忽然觉得胸中一阵剧烈震荡,身体里有股充沛的力道忽然间四下流转,他忍不住奋力将众人推开,仰天一声长啸,然而喉中发出的却是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他惊怔,紧接着控制不住又张开嘴,这次发出的是敲击瓷器的幽长声,他慌乱中将嘴闭上,却挡不住口中传来八声闷闷的鼓音。
八声鼓音里巨大的玉虎身形忽然委顿下去,转眼幻化成了人身,秋离一脸迷茫地后退两步,用手抚着自己的喉咙颤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报君知打量着他,一步步向前,微笑道:“金钟一声弃前缘,玉罄一声断旧念,八声法鼓賀新生。恭喜!你的化身劫,已经破除了!”
他向着远处左手轻挥,包裹着暖暖的禁护鸟巢悠悠飞来,落在一身黑衣的秋离脚下,暖暖自巢中站起揉揉眼睛望着秋离道:“爸爸,我们回家吧!”
“回家!回家!”秋离那一刻几乎哽咽,连忙附身抱起女儿。
报君知见一切尘埃落定,转身便要离开,秋离忽然上前急道:“平白受了您这么大的恩惠,可否留下名字,让我知道记在心里。”
报君知笑笑并不理会,继续前行,秋离疾行几步抱着女儿跪下来,“求您别让我受这无名之恩。”
报君知只得驻足,少顷,轻声道:“堪舆金银树,正南有紫星,九重祭黍下,为首是我名。”
地上躺倒一片的风水师都已经恢复了人形,此时挣扎着起身,便有个伶俐的听见了报君知的话。
恰巧此人出自堪舆街,忍不住皱眉喃喃道:“堪舆金银树……正南紫星……那不是紫微堂吗,九重祭黍是他们专门祭奠开山师祖的祭坛……下面牌子上刻的都是入门弟子……为首的一个……”
他忽然间惊得目瞪口呆,骇然将手掩在嘴上,轻声道:“是……是……报君知!”
尾声
秋离带着女儿走出修理厂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怕女儿肚子饿,他跑到路边甜点店买了两只塞满了奶油的“卡滋滋”递给孩子。
暖暖惊呼一声接过来,大口咬嚼,秋离望着吃得香甜的女儿,有些犹豫、十分艰难地低声道:“暖暖,你刚才看到我变成那个样子了?”
“看见了!”
“那你……还愿意叫我爸爸吗?”
“愿意啊!本来就是我爸爸!”暖暖用力吸着卡滋滋里的奶油,诧异地抬起头,“再说,你那个样子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经常见啊!”
“什么?”秋离惊怔地停下脚步:“什么叫……经常见?”
暖暖满不在乎地道:“你每次打呼噜打得特别厉害了,就会‘砰’地变成那个样子。”
“说什么?”秋离暴喝一声,几乎要昏厥过去,过了好一会儿他勉强将气息喘均匀,强自拿出些父亲的尊严来,严肃地问:“你……一共……见到过几次?”
暖暖想了想,摇头,“我记不得了,好多好多次。”
秋离只觉心里有一万头神兽呼啸而过,恨不得立时就跑到黑市,找到卖给他“褂讪散”的那个奸商,狠狠暴揍一顿。
他望着暖暖,觉得自己所有已知的词汇绑在一起,也不足以形容此时此刻复杂的心情,但这个节骨眼儿上,沉默更是不可能,于是轻咳一声试图给孩子一个相对合理的答案,“这世界其实挺混乱……挺难明白的!有很多神奇的……事情。”
暖暖的思绪毫无障碍地跟随着转换过来,简短地回答:“嗯。”
“哦……这些事情一旦发生,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
“嗯。”
秋离镇定了一些,又道:“其实更多……的时候是难以预料……无法控制……其实……这个世界……”
他终于语塞,颓然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这个世界有点复杂,你……你……害怕吗?”
“不会!”暖暖微笑着注视着前方,“我有你呀!”
秋离微微惊怔,心中暖流汹涌,他将头扭过去,神情并无明显的变化,仿佛没听见这话一样,两人继续并排走,手臂都随意摆动着,暖暖白胖的小手不时触碰到秋离骨结粗壮的大手。
过了一会儿,那大手将小手握住,缓缓地、缓缓地包裹在了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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