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师报君知系列之痊愈

念白与熊哥结识了有十来年,他是念白唯一一个不在风水行里的朋友。熊哥的性子憨厚仗义,念白还是莽撞少年时,曾不知轻重地惹了个大麻烦,熊哥路见不平,帮念白渡过了危厄,两人就此成了朋友,互相都交了根底,一直联系不断。

念白这几个月一直和岳自明到处闲游乱逛,“旧日时光”都很少回去,然而今日,突然有竹枝人跑去老药铺送信。信是熊哥写的,说自己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情,念白收了信当即赶往其住所。

熊哥的家在老城东最热闹的一处街面里,是个两进的小四合院。院落不大,封上了个长方形的大玻璃顶,四面墙的隐蔽处都藏着暖气片,所以虽然已近隆冬,院子里也能待得住人。

念白坐在庭院里白色的竹扶手沙发上,看着茶几上摆着的东西,登时就露出了笑容。小碟里面盛的是油炸烩子、芙蓉糕、喇嘛糕,大拼碟儿里有青梅干、核桃蘸子、沙果干、桃脯。他正挑拣着吃,身材魁梧,方脸大眼的熊哥笑呵呵地从厨房出来,又将一碗八宝莲子粥、一碗杏仁茶,放在了他的前面。

念白笑嘻嘻地端起杏仁茶,高声叫道:“呦呵!还有甜碗儿呐,我就得意你这些个老讲究。”

熊哥大笑,“知道你小子嘴馋啊,不伺候好了怎么给我办事?”

念白边吃便四下看看道:“你这里也太冷清了,阳气低迷,应该有几个孩子跑跑才好。”

熊哥自嘲地叹气:“是啊,我也想有几个和我眉眼一样的孩子,在院子里嚷嚷着跑跳,牵着我的衣裳角让我抱,但是,女人们的花样儿太多了。我这人天生头脑简单,根本招架不住,可不敢让她们作伴,一个人虽然寂寞些,但省事啊。”

念白跟着笑,“那是没遇见一个让你不愿意省事的!”

熊哥苦笑,手伸进对襟大褂的兜里,掏出烟点上,道:“怎么说呢,也遇上过,今儿个我让你帮我做的这事,就跟这个女人有关。”

念白一听眉毛都挑起来,叫道:“闹半天,红颜知己啊!那这事儿大了。”他把甜碗儿放下,前倾着身子道:“说吧,我这小嫂子遇见什么麻烦事了?”

熊哥没好气地笑骂:“别胡说,我可降服不住她,人家自个儿待得挺好。”

念白不赞成地拍拍桌子,“要说您这内敛劲儿我可真服气,人家既然单着身,你还在这里慎什么?”

熊哥少见地露出些羞涩道:“我克化不动!”念白刚想再打趣两句,熊哥已经正色道:“没时间说笑,事情紧急,绷在弦上,得赶紧办。你小子给我好好听着,这事儿,我只能找你。”

念白翘起二郎腿,得意地笑,“就我能办得了,是吧?”

熊哥瞥了他一眼,道:“就报君知能办得了!”

他给念白和自己都倒上高度的白酒,将身子靠在沙发上叹了口气道:“我先得跟你讲讲她的过往,这些话我也没地方说去,你会不会不耐烦?”

念白轻笑,“说吧,有这么些吃的陪着我呢,我不好意思烦!而且,我不清楚她是什么人,也确实没办法决定帮不帮她。”

熊哥点点头,喝了一大口酒,开始讲述——

“她叫小和,我父亲是她父亲的老部下,我与她自小情同兄妹。小和的父母都是古板严苛的人,总是一副端庄不苟言笑的样子,偏偏生出她这么个爱说爱笑极活泼的女儿来。我老记得她二十岁时的样子,长头发,顺顺直直地垂到腰间,穿着露肩的白色连衣裙,脸上不施脂粉,眉清目秀极了。尤其是一笑,两个嘴角都有小酒窝,让人看了心里发软。

“那时,有个权贵的公子看上她,亲自去和宅提亲,公子虽然长得形容猥琐,又离过婚,但小和的父母依旧是喜出望外,竟然没问过小和,便一口应允下来。彼时,小和还是个大三的学生,被从学校接回来,一起吃定亲宴,我们一家也受邀请去了。小和自打知道这宴会的意义,便全程神情愤恨,我看得出她一直在尽力忍耐。

“这忍耐终止于定亲宴快要结束时,那公子趁小和去洗手间,竟然在门口等着将她扑在墙上热吻。小和虽是副柔顺的样子,但性子却像个男孩子般强硬,当时便翻脸,抄起旁边不锈钢的垃圾桶将那公子的头都打破了。结果自然可知,那公子一家悻悻而去。

“据说后来小和父亲的仕途都受了些影响,小和父母震怒,严词指责她不知感恩,小和一怒之下离家出走,连学都退了。”

熊哥讲到这里轻轻叹气,神情有些惋惜,“我是懂得她的,她父母性情古怪,极不喜欢小孩子,她自小由外祖母看护长大,然后一直在学校住宿,直到初中才住回到父母身边。她父母只生了她一个,如同看管囚犯般管教她,我从旁看着,都觉得难以忍受,她的家人平日里除了指责与挑剔,并没给她什么关爱。

“这事一直就是小和的心结,觉得自己是个没人喜欢的孩子。定亲宴如同一个线头,一下子将前情旧事都翻腾了出来,所以她才有如此大的反应。但无论如何,在我心里她一直是个洁身自好、行事有分寸的人,却没想到,她的人生就因为这次出走而完全乱了轨迹。”

念白此时已经吃完了桂花杏仁霜,又端起那碗八宝甜粥来,边吃边问:“后来又怎么了?”

熊哥喝了口酒接着道:“谁也没想到,这事之后,不知是不是怕父母再做出类似安排,她竟偷了户口本,迅速就给自己找个男人嫁了。那男人和我一般大,年长她十几岁,而且挣的是旁门左道的钱,婚后不久,就把自己给做到监狱里。

“小和回来求助,他父母不管,是我上下疏通,才将那人捞了出来。记得我陪着她去接她丈夫出狱,六月里,她化着浓妆,开着车窗,穿着条极短的紧身裙子,手刹的旁边放着瓶芝华士和一个厚厚的方口杯子。

“等红灯的时候,她给自己倒了半杯酒,然后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拿着酒杯,就这么边开边喝。发现我看她,她还望着我笑了笑,当时我就觉得她一点不爱她那个丈夫。

“这时小和的父母也后悔了,苦苦央求她回家,但是小和不知为什么就是不肯。而且,自此之后她对婚姻的态度也越来越随便。很快便与那第一任丈夫离了婚,不到一个月就又嫁了个比她还小的男人。

“那男人我也见过,长得挺斯文漂亮,脸白嫩得跟女孩子似的,整天粘着小和。那男孩子家里还是书香门第,我们以为小和就此能安定下来了,毕竟这回嫁了个年貌相当的。

“谁知这一个也没待住,没有两年又离婚了,小和的父母几乎被她气死,但也不敢再说她,就这么装聋作哑地随着她去。前年,听说她又找了个老头,是做酒店生意的,岁数快六十了,家里有个一起捱过苦的病老婆,没法离婚,小和就这么一直在酒店里住着,等着大房咽气……

“有一次我见到小和忍不住问她,‘你就这么没名没分地一直等,他老婆要一直不死,你岂不白白耗费青春?’她看着我好一会儿,忽然笑笑说‘我倒愿意他老婆能长寿些’。”

讲到这里,熊哥停了下来点了根烟,慢慢抽着。念白一直嗑着瓜子听,此时见熊哥停下来,拍拍手里的渣滓点评道:“厉害了,我觉得她不混风月场可惜了,那您讲完这小和的失足史,接下来可以说干什么事了吧?”

熊哥不悦,“人家也没惹你,干什么嘴怎么这么毒?”

念白连连点头低声,“是,是,忘了是你红颜知己了。”

熊哥叹了口气道:“你以为这就算完?她前不久又和那老头分了手,老头把酒店的一个房间送给了她,还给了她一张卡,在酒店所有的消费一应全免。之后,她……”

熊哥有点说不下去了,缓了缓道,“她竟然在大街上捡了个比她小十岁的女孩子一起住在那个酒店里,而且,那女孩子来路不明不说,听说是还是个精神病患,终日神情恍惚……”

念白刚喝了一口茶水,听到这里全喷了出去,呛咳着道:“哥!您这红颜知己这就不光是风流的事儿了,她是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

熊哥瞥了念白一眼接着道:“小和跟我说,她带那女孩去了很多家医院,都说无法根治,而且那女孩处于躁狂期,需要住院。小和把那女孩子安排住院之后,她就动了旁的想法,以前我经常对她提及你和报君知,还讲过很多你告诉过我的传奇故事,谁知道她单单记下来这么一件事。

“我以前同她讲,报君知可以用加持术治疗人内心的病患,无论多么深的伤痕都能痊愈,她让我帮她,否则就带着那女孩子去南疆找巫术师,不治好不回来了。”

念白听到这里,皱着眉头纳闷,“这小和为什么突然对一个陌生的病人这么上心?从你讲述的这些过往里看,她明明是个挺自私挺没责任感的人,行事也胡乱妄为,事情到这里突然拧转,令人觉得好突兀,并不符合小和的性情。”

熊哥叹气,“你别分析小和了,先帮她把这事给办了吧,管她什么突兀不突兀,再耽搁,去南疆那事儿,我觉得她真干得出来!”

念白从熊哥那里出来,看看时间尚早,便径直奔向了花枝街128号。他是除去报君知以外唯一一个能自由出入这个院落的人,是以,即便报君知将院子隐匿起来,他找到位置也十分容易。

报君知正在紫藤花架下看书,听到院子门被轻轻推开,又被轻轻关上,然后见念白满脸堆欢地走进院来,却并不理会,依旧专心读书。

念白受到这冷遇,心中也知道理亏,便有些讪讪地站在院子里搓着手。忽然瞄见长在院子西墙角的那棵佛手柑,几个成熟的金灿灿的果实将树枝都坠得弯了下来。

于是忙不迭地走过去故意大声道:“哎呀,看这佛手柑结得又大又好,赶紧给我老师祖送过去!”他殷勤地摘下果子捧着走到西厢房,来到垂花真人的灵位前,小心翼翼地将佛手柑放在供桌上的盘子里,又点了香跪下来恭敬祭拜。这些事都做完了,他探头看向紫藤花架,见报君知依旧头也不抬。

念白尴尬地在院子里走了走,使劲儿咳嗽了几声,然后站在花架前,忽然气愤地大声道:“我真是误交了岳自明这个损友啊!呃……就在刚刚,就……来您这里之前,我把他给训斥了。”

念白插着腰,举起手指着空气,用十分沉痛的语气道:“你看看你,整天游手好闲,就知道沉迷玩乐,那也就算了,怎么还能教唆着我一起这样儿呢?”他看了一眼报君知,又接着道:“连累……呃……连累我没有按时去拜见我小师爷和我师哥,尤其是我小师爷,这么久不见,我心里……我心里都可想可想他呢!”

报君知此时抬头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又把头低回去看书。

念白颇觉尴尬,晃悠了一会儿,臊眉耷眼地溜达到紫藤架下,忽然凑过去笑嘻嘻地坐在报君知的旁边,声音又甜又腻地叫道:“哎呦!小……师爷!”

报君知本来没想搭理他,但听着音调不对,把手中的书移开些,看过去,只见念白双膝并拢侧身坐着,双手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角,做出一副乖顺可爱的表情,这还不算,还将身子扭来扭去地叫:“小……师……”

报君知身上一寒,当机立断坐起身,将书在念白头上一拍,斥道:“闭嘴,有什么事?”

念白马上坐正身子,一脸愁苦地低声道:“难事!我刚出师那时候,四处乱窜,惹了个大是非,当时不敢告诉家里,就打算自己硬抗了,幸亏有个朋友出来解围,花钱出力又搭人情儿地帮我摆平了。这么着,我们就成了朋友,这么多年一直处着,也挺对脾气……”

报君知不耐烦起来道:“直接说,应了人家什么事!”

念白一听这话头,知道,报君知多半是同意了,登时萎靡之气一扫而光,瞬间恢复了惯常的做派,将之前熊哥托付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然后小心翼翼地望着报君知道:“小师爷,您的意思是……”

报君知思忖良久,给自己倒上茶,喝了一口,慢条斯理地道:“说起来,上次我管你要一点血做‘利他符’,你好像是没舍得给我。”

念白听到这话一愣,突然恨恨地一拍自己大腿,随后撸起袖子,露出左臂,站起身,四下环顾地粗声吼道:“那什么……您家刀呢?半斤够不够?”

和夫人

凌晨四点,天还没亮,护城河边一家五星级酒店里也黑着大半的房间,只有三十层还是灯火通明。这一层是康乐部,有门禁限制,只有持有VIP卡的客人才能刷停这一层的电梯。

硕大的落地飘窗下是游泳池与温泉池,里面空无一人,两个穿红色和蓝色制服的侍应正站在门口闲聊。

这时,电梯门突然打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披着件薄薄的真丝睡衣款款走过来,她皮肤白皙紧绷,嘴唇小巧红润,尤其是一双漂亮的眼睛,秋水般盈盈,头发是浅亚麻色,刚刚过了肩膀,发梢带着些卷,身材高挑匀称。

女人站在两个侍应面前,微微侧着头,像在和谁生着气一般,声音却娇柔,“怎么办,我不想戴泳帽,我的额头会勒出个印子来,好久都褪不掉。”她眨眨眼睛,“我真的不会弄掉一根头发。”

红衣侍应登时如触了电一般,连连哈腰,“不用戴,不用戴!”蓝衣侍应也是满脸堆欢,“那些规矩都是给外人定的,哪能让和夫人您也这样呢!”

和夫人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像是对着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一样,微微低头,轻声道:“你们可真好!”

红衣侍应受宠若惊地使劲儿点头做出请的手势,两个侍应跟着和夫人一起进到里面,看着和夫人袅袅娜娜地走到远处的按摩池边,解开真丝睡衣,露出小巧的黑色比基尼跳进水里。

蓝衣侍应傻傻地看着道:“那女人的神情为什么总是懒懒的?跟做了多累的事,缓不过来一样。”

“别露怯了,那叫满足脸,知道吗?据说当一个人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时,就会是这么一副表情。”红衣侍应道。

“她肯定是满足啊,事事如意,老有男人上赶着送钱。”蓝衣侍应轻笑,“你说这和夫人多大年纪了?听说已经不年轻了,但怎么肉皮儿这样细嫩?尤其是她从温泉池子里走出来的时候,热气腾腾的跟咖啡厅新做出来的牛奶布丁似的,真想摸一把。”

红衣侍应跟着一起低声笑,然后小声道:“我摸过……”蓝衣侍应登时惊得眉毛都竖起来了,“这吹得没边了吧?”然后兴奋地凑上来道:“讲!快点讲!”

红衣侍应得意地笑,压低了声音道:“有天晚上我值班,挺晚了,只有和夫人一个人在按摩池里,正好晚上有粉红香槟和特新鲜的生蚝,我记得她爱吃,就拿了一些给送到池子边上。谁知,刚把东西放桌上,就看见她从池子里上来拿手机,可能是太着急了,地上又有水,她脚下一滑……”

蓝衣侍应瞪圆了眼睛急急地道:“然后你就冲上去了?”

红衣侍应笑道:“可不是,跟条件反射似的,半秒之后我发现我已经抱住她了,手就这么……”红衣侍应比划了一下,“搂在她腰上,她堪堪在我怀里站定,才没滑倒。”

“天啊!什么滋味……我是说手感。”蓝衣侍应一脸景仰地道。

“先是香……然后是软……忒软了,跟没骨头似的。”红衣侍应闭眼回味着,然后忽然一睁眼道,“这还不是最祸害人的,你猜接着她怎么着了?”

“怎么着了?”蓝衣侍应满眼期待。

“她站定之后,用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然后就呼吸急促地眨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特温柔特温柔地说‘没有你在我可怎么办?’”红衣侍应边说边用拳头捶着心口道,“哎呦喂!那一把酥死人的小嗓音儿,两天!两天我没睡着觉,半边身子都是麻的。”

两人边议论边遥遥看着,池中的和夫人像条美人鱼般在空旷的泳池里自在游动。过了一会儿她游累了,从水中上来,湿漉漉地坐在东向的落地窗前,一边喝着香槟一边安静地看着窗外徐徐升起的太阳。

报君知与念白上午十点左右到达酒店咖啡厅,和夫人已经等在临窗位置。念白先将熊哥的托付讲了一边,又介绍了报君知的身份,表示愿意帮助那个女孩子。

和夫人的神情并无太大的变化,似乎早知道报君知会出现,只淡淡地道:“她叫康妮,是我起的名字,康妮要是知道你们会帮她,一定会很高兴的,我愿意看着她高兴起来。”和夫人微笑着,眼神中却忽然有一种迷离,她的眉头不可察觉地一蹙,深深吸了一口烟,仰头吐出烟雾,声音很温柔地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高兴就好了。”

报君知望着她,眼前的女人,容貌虽然不甚艳丽但有种夺人的淡然,神情像是与谁都亲昵又像是与谁都疏离。她妆容精致,衣着得体地坐在这里,却始终让人觉得她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报君知的注视,普通人撑不过十秒钟,就一定会感觉到巨大的压力,而手足无措起来,但和夫人一直面容和煦地坐着,不躲不闪,不急不躁,一根烟抽完,丁点儿烟灰都没有撒漏。

念白的心里不是不惊叹的,好奇心起忍不住暗自运起“他心通”前去探查。谁知神识之力刚要进入,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加持力给挡住,瞬间弹了回来。念白因猝不及防,身子猛地后仰,他心中微惊,偷眼看了看报君知,见对方扫过来一个制止的眼神,念白有些诧异,却也不敢再妄动。

康妮

报君知望着面容间明显流露出疲惫的和夫人,低声道:“康妮在哪里?”和夫人忽然皱起眉头用手抚着额,过了一会儿,抬手指着大厅的西北角。报君知与念白望过去,只见角落里有一个人,正缓缓向着他们走了过来。

那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人,穿着件肥大的绛色棉长袍,脸色苍白得可怕,容颜清淡普通,毫无特别之处,神情却特别惶恐。

康妮越走越近,和夫人的疲惫也越来越明显,终于她站起身道:“我有些不舒服,先上楼休息了,你们帮了康妮之后,不用管她,她会回来找我的。”

报君知望着她,忽然道:“我只需要两个小时,这期间,你不要随意走动,不要碰冷热之物,不要碰尖厉之物。”他伸手递过一张符图又道:“事情完结之后,你将这符图烧掉。”

和夫人忽然惊怔,她回过头来,望着报君知,这一次神情中才真的露出感激来。她微微躬身,伸手接过符图,轻不可闻地道:“谢谢。”

和夫人与徐徐而来的康妮走了个面对面,两人神情复杂地对视了一下,便分开各自而行。康妮站在报君知与念白面前,战战兢兢、如临寒渊,瑟瑟地坐在了和夫人坐过的那把沙发椅上。

她似乎觉得十分寒冷,身上的颤栗一直没有停止,几次想开口却无法言语。报君知将手伸过去,温言道:“握住我的手。”

康妮迟疑了一会儿,从肥大的棉袍袖子里伸出瘦弱到近乎皮包骨的手,缓缓拉住报君知的手。片刻之后,她脸上的寒意便尽数散去,身体也不再颤抖,长长呼出一口气,终于敢直视报君知的眼睛。

这时,咖啡厅里进来了一些等待入住的客人,十几个人大声说笑,十分吵嚷。报君知右手轻挥,三人周围立时显现出一个如同磨砂玻璃般的屏障,周遭所有的影像声音都消失无踪。他望着眼前虚弱的女人道:“说吧,时间不多。”

康妮此时已经稍显镇定,但还是很惶惑,她声音低沉地开始讲述:“我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过什么有温度的东西,总是被嫌弃,被所有的人嫌弃。他们想让我这样做,或者那样做,却没人关心我真正想要什么。”

报君知轻声道:“直到,那个人出现。”

康妮有些惊讶,点点头,“对,直到他出现,这世界里满是循环往复的浮华,都是我讨厌的永不休止的浮华,但他不一样,他是全新的,是个例外。他很博学,什么都懂得,为人却谦和,是唯一一个看到了如此普通的我,而并不讨厌的人。他愿意陪伴我,在意我的心情,当别人鄙薄我的时候,他总会笃定地替我辩解,说我不是别人想的那样,虽然交往不多,但是我知道他了解我,也真的喜欢我。”

康妮讲到这里,眼睛里积蓄了满满的泪水,深深喘息了一会儿接着道:“我想跟他在一起,如果我的生命里有了他,什么我都不会再害怕,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的心意,他就已经结交了女朋友,我天天看着他们越来越亲密,共同分享着生命中所有的快乐悲伤,却只能当一个卑微的旁观者。可是,我心里知道,他依然是喜欢我的,只是因为我不够出色,无法成为他的选择。”

报君知声音低沉地道:“这是你的伤口吗?”

“不是。”康妮想了想,摇头,“我的伤口是,看着他一直在隐忍着对我的喜爱,他后来与女友结了婚,生了孩子,可是我看见他生活得并不如意。每当想起我,他就会在他的社交账号里写下那些痛苦心情,写下他的思念与纠结。

“我过生日时,他还会写一些语言不详的情话,我知道他不能说破,我也不敢说破。我们就这样在每一个觉得寒冷的夜晚,用谁也看不懂的语言互相抚慰。每当我觉得无法再坚持下去,他就会送给我一首歌曲,我们最后一次联系是两年前,他送给我的是……《康妮的蝴蝶》。”

报君知凝视着她,“你想痊愈吗?”

康妮低下头,使劲抓着自己的头发,情绪近乎崩塌,“想,想痊愈,我不想再承受这种无望的思念了,我什么也做不好,总是做出错误的选择,心中充满了戾气,我一丁点喜悦都没有,我……无力……承受了。我真的再也受不了了,每到夜晚,思念就像海一样深,我在里面挣扎到无法呼吸,却没有一个人肯拉我潜渡这相思海。求求您,求您帮助我解脱吧,这会不会很难?”

报君知轻声道:“不难,只要你不再抗拒。”

康妮怔了良久,终于苦笑,“好,我不抗拒。”

痊愈

半个小时之后,报君知、念白与康妮站在了城南一条偏僻的小胡同里,他们的面前是一扇油漆斑驳的院门。只站了一会儿,便听到里面传来说笑的声音,门突然开启,一个相貌平常的男人和一个怀抱幼儿的女人,神情愉悦地走了出来。

报君知对着念白吩咐:“用禁护隔离开女人和孩子,十分钟就够了。”念白听言立时荡起加持力做出了个如同蚕茧般的禁护,女人与孩子在茧子中静止不动。

那男人惊愕刚要发声,报君知抬头与他对视,过了一会儿,男人的惊慌消失,神情变得释然。

报君知望向康妮道:“去吧,他在这个状态下,每一句都是真心话,你想知道什么就去问他,结束后,他也不会留下这段记忆。”

康妮定定地望了男人一会儿,缓步上前,轻声道:“你觉得自己幸福吗?”

男人微笑,“很幸福,我娶了自己最爱的女人,她美丽、聪明、脑子里总是有很多有意思的想法,她还给我生了可爱的孩子。房子虽然不大但是很温馨洁净,工作虽然琐碎但是能承载理想,我对我的生活十分满意。”

康妮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她神情复杂地望着男人,“你记得……”她紧接着说出了一个名字。

男人听见那个名字,想了想点头,“记得。”

康妮顿了顿道:“她是你的什么人?”

男人微笑,“我们从未见过面,勉强可以算得上是个聊得来的朋友,她总是很孤独,很不开心。我有时间和心情的时候,会开解她,她在我心中没有什么分量。”

康妮的呼吸急促起来,难以置信地望着那男人,“我不相信,十年前,你对她说过愿意成为她的恋人。你后来在社交账号里多次倾诉思念与痛苦,她的生日你还……”

男人摇头,“我并不知道她的生日,我写的也都是对自己不良情绪的表达。十年前?哦,想起来了,那时我正在失恋,那话只是个情绪化的玩笑。”

康妮如遭雷击,“玩笑……只是个玩笑?”她缓和了好一会儿,竭力克制着问出了最想知道的那句话:“你喜欢过她吗?哪怕只有一点点,哪怕只有片刻时间,你喜欢过她吗?”

男人想了想,望着她微笑,“从未!”

康妮脸色登时惨白,声音嘶哑地道:“这不可能,你再回答我一次,你对着你的心说,你喜欢过她吗?”

男人依旧微笑,“从未,一秒都没有过,她只是个陌生人。”

康妮怔怔地望着那男人,忽然间失笑,她后退几步,颓然跌坐在地上,轻轻地道:“还有什么事情,比我的经历更滑稽吗?还有什么人,比我更可笑吗?”

她就那样笑着笑着,直至泪流满面,身形忽然间虚化,如烟雾般消失无踪。

念白一直在撑着禁护,此时看到这一幕,惊得差一点将禁护给弄崩塌。

康妮的身形消散的那一刻,原本在房间熟睡的和夫人被骤然而来的锥心之痛惊醒。她怅然地从黄花梨大木床上缓缓坐起身,和煦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投照在她赤裸丰满的身体上,乌黑顺滑的长发松散地垂在那仍然白嫩的肩头。

她发了一会儿呆,神情懒散地侧过身,将床头柜上喝了一半的红酒打开,抓起瓶子仰头喝了一大口,然后拿起手机点开一个社交账号,一条歌曲链接显现出来。她望着对方的头像看了良久,轻点那链接,少顷,寂静的房间里缓缓响起了《康妮的蝴蝶》悠扬的曲调,和夫人微微苦笑,用打火机点燃了报君知给的符图。

看着三人亲昵相依远去的身影,念白瞠目结舌地道:“康妮……不能就是那个吧?”报君知点点头,“就是那个。”

“心相?”念白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康妮是……小和的心相?”他手指着那渐渐远去的男子,“这个就是让她分化出心相而无法痊愈的伤口?”报君知又点点头。

念白后怕地拍拍心口,“怪不得你刚才用加持力挡着我的探看,她分出了心相,神识魂魄最是虚弱,若是受到我的念力扰动,怕是会当场疯癫啊!”

念白顿了顿,又纳闷道:“可是……这么普通的一个路人甲,怎么可能重伤了小和那种女人?还……还痴恋了十年!她又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男人也见多了,以她的心智,这境遇应当是反过来才对啊!这男人有什么过人之处?”

报君知淡淡地笑,“其实跟这男人没有太大的关系,他只是在适合的时候出现,言谈又恰巧与小和所设想的爱人相同,做了这感情的载体而已。小和从小在严苛的环境下长大,顺应父母的要求活成一个虚假的样子,她一直觉得,真正的自己是令人厌恶的,虽然生活优渥,被照顾得很周到,看似事事如意,实则内心十分自卑,极其渴望被人爱护,可这心愿一直没有得到满足。

“长久的压抑在她心中生出浓重的戾气,终于在父母逼婚时爆发,这才使得她想要完全颠覆自己的生活。那时她内心觉得极度寒冷,谁能给她一点温暖,她就飞蛾扑火般索取。但是,很快她又发现,那些人喜欢的依旧是由她父母塑造出来的自己,并没有人对她的内心感兴趣,这爱护不是她想要的,于是她屡屡放弃,又不停地找寻。

“直至,她遇到了这个男人,隔离开现实的交往,令小和误解,对方看见并喜欢上了真正的自己,所以无比珍惜。那时,她的心相就已经开始萌生,以心相面对的思慕,没有虚假遮掩,也没有利益权衡,甚至是年龄、相貌都可以全不计较,是以本心去对待,所以分量极重。”

念白恍然,“其实,要是两人真的交往,我觉得小和很快能觉醒,这感情让她这么痛苦,为什么不干脆走进现实,去打破了这个幻影?何至于撕裂出了心相,我记得师父说过,极重的情丝,才能分化出人的心相来,神识魂魄也会因此被撕扯成两个,迅速消耗人的元阳,人也会日日神思混乱,如同身在烈焰地狱。”

报君知轻叹:“正如你所说的,小和本可轻易打破这幻影,但谁知那男人恰在此时结交了女友,小和只得退却,对那男人的幻想,也就此完美封存,没有机会被戳破。

她自困于此,自担情债,心中戾气加重,这才一再草率面对人生中重要的抉择。多年来,那男人无知无觉,可她却夜夜沉沦,反复辗转于自己的臆想里,这幻像被她描摹得越来越完美,情意日渐加深,直至无法自拔,终于令心相脱离了肉身。”

念白皱眉啧啧道:“真是冤孽啊!多糟蹋……不是,多令人惋惜啊!”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严肃地道:“小师爷,我是不是应该先把自己的这个心相功能给屏蔽了,万一谁把我这个这东西给刺激出来,岂不是太恐怖了!”

报君知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完全不必有这个顾虑。”说完转身前行,念白呆怔片刻,一脸愤愤地赶在后面追问:“等会儿……你什么意思……你这是不是歧视我……”

《康妮的蝴蝶》在空旷的房间里一遍一遍地循环,和夫人如同雕塑一般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她轻轻自语:“是什么?是乱世暗夜里,骤然而生的火焰,是冰冷心底莫名的一缕婆娑……我也不是看不破,不过是……舍不得看破。”

符图已经慢慢燃尽,和夫人觉得心中一直如烈火烧灼般的地方,正在慢慢愈合,那疼痛越来越清淡,直至不可察觉,最终只留下了一点怅然。

她站在西窗前,对着那渐渐落下的夕阳,长久长久地凝望着,直至最后一点橘红色的光辉消失,她闭上眼睛,泪水自面颊缓缓滑落。

编者注:本文为#迷宫#主题征文作品。欢迎点击《风水师报君知》阅读系列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