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师报君知系列之额间殿

引子

小杨是凌晨出的事,酒驾后车速过快,转弯时撞上了路边的水泥隔离墩。酩酊大醉的他还来不及害怕,就像只鸟一般,从碎裂的前挡风玻璃飞了出去,后背着地,重重砸在碎石上,当场失去了知觉。

虽然后面经过的车发现后及时报警,将他送到附近医院抢救,但小杨的三四节脊椎已经骨折,脊髓液都流了出来,小医院无深切治疗的条件,紧急处理一番,便连夜将他转到了市中心的三甲专科医院。

手术后,小杨恢复了一些知觉,但还未彻底清醒,五感都迟钝着,他隐约看见母亲伏在自己床边哭得凄惨,而父亲正拉着医生的手臂跪下去。

屋子里一片嘈杂吵嚷,他的脑子里浑浑噩噩,理不出一个头绪,甚至记不起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而自己身体各个部位的感觉也奇怪极了。

再次清醒已经是两天以后,他此时神智恢复、头脑清明,那场惊心动魄的意外如幻灯片一样在脑中回放,继而惊觉全身只剩下胸以上与双手有知觉,回忆着自己车祸中落地的姿势,心中已经觉得不好。

但是,当真的从主治医生口中确认,自己是三四节脊椎断裂错位,不可恢复的高位截瘫时,一时间,精神还是被巨大的绝望给碾压得崩塌。

什么都没有了,接下来的人生如同行尸走肉。不,比那还要不如,他连行走都做不到了。他想着自己会一直这么躺着,任由时间将这具血肉之躯磨干榨透,直至生命的终止,他从此再也无法控制与自己有关的任何事情,那么,这生命除了折磨还剩下什么?

此时,父母不在身边,小杨心灰意冷地望着右手侧的窗台,想着用什么方法才能挪移到那里,并让自己坠落下去。

忽然耳边有几声嬉笑,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道:“人生百苦缠绕,生老病死无法避免,遇到了灾祸只是烦恼愤恨,既无益也无用。尤其这命,切切不可轻抛,肉身不中用了,你换个法子活着,还是能继续享受这红尘中的一切。或许……还能活得更好!”

小杨惊讶,迟疑着循着声音看过去,他住的是一间双人病房,声音来自于另外一张床的病人,那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不知病了多久,看上去憔悴不堪,一张脸瘦得颧骨凸显,眼睛却颇有神采。此时正盯着小杨看,满面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喜悦之色。

小杨惊讶:“刚才是你在说话?”

男人轻笑:“这里也没别人啊。”

小杨苦笑:“你可真想得开,咱们都成这副样子了,你还有心情打机锋。”

男人望着天花板,“想不开能怎么的?当年我也是酒驾,不凑巧撞坏了个小姑娘,本来只是个意外不是?可谁知这事儿后来被人翻出来,竟害得我成了植物人。”

小杨愣怔地听着他的讲述,只觉这个人言谈十分唐突怪异。

男人似乎明白小杨的心思,尽量挤出一个干瘪而僵硬的笑容,缓缓地道:“咱们应该先认识一下,我叫陈覆,你姓杨对吧?”

小杨应付地点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有些疑惑地问:“你刚说你成了植物人,是怎么苏醒的?”

陈覆费力地将脖子向着小杨转过来,一双眼睛精光闪烁,脸上泛起奇特的兴奋,“不止醒了,看到没?我的这颗头已经能动了!”他得意,“我跟你说,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终点,只要我带你去个地方,你肉身损毁的一切地方都能重生。”

小杨深深吸气,难以置信地问:“能重生?是什么地方?

陈覆莫测高深地望着他,轻轻地一字一顿道:“额间殿。”

1.好友

小杨有位好友名叫江声远,是文坛颇有名气的科幻小说作家,两人当年在大学时是同寝室的上下铺,毕业后又因为同在一个城市工作,关系也没有疏远,平时隔三差五就约着小聚,友情甚笃。

小杨出车祸之前喝的那顿酒,正是江声远的三十岁生日聚会,数名多年不见的大学同学特意从外地赶来参加,旧友重逢,小杨心中高兴,难免多喝了几杯,离开时已经显出醉态。

当时江声远正在应付其他同学,没时间相送,见小杨脚步踉跄,便连声叮嘱他叫个代驾,小杨满口答应,出门却大咧咧地自己开车走了。

车祸的消息传来,江声远震惊无比,迅速赶去医院探望,他心中因为痛悔自己没尽到朋友的责任、轻易放醉酒的小杨离开而十分愧疚,在病房外徘徊良久才敢走进去。

他原以为病房中的人必定是颓废憔悴,一脸绝望,谁知门推开时,却见到小杨正神采飞扬地与同房病友谈笑风生,而那四十来岁的病友也是一副笑逐颜开的样子,江声远拎着硕大的水果篮站在门口有些愣怔。

小杨的神情与平时一般无二,笑着招呼他进门,仿佛这惨重的灾祸并不在他身上一般。而且望见篮子有香水梨,还嚷着要吃,这过分正常的表现倒让江声远觉出些不正常来。

一个人再坚强豁达,也不可能在遭遇如此的大变故之后,迅速恢复成常态,若不是假装,那一定是有些非比寻常的外因。他暗暗审视小杨,见其轻松自如并没有一点遮掩的痕迹,心中更加疑惑起来。

出了病房,他将这份担心告诉了小杨的父母,但两位老人因独子突然成了残疾,打击巨大,精神几近奔溃,连日里奔波照料又十分辛苦,已经身心俱疲,所以反应并不积极,只苦着脸说,不管是什么原因,只要小杨高兴就随他去吧,总比整日哭哭啼啼的好。

江声远不好再多说,心中虽惴惴不安,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得三天两头去医院探望,希望从旁能看出些端倪。这个状况就这么平安无事地持续了两个月,然后,有一天夜里,小杨的同房病友突然因心脏衰竭过世。

虽然事发突然,但一个长期卧床的病人,身体机能退化,导致脏器受损去世,这状况也并非少见。病人的家属尚能平静接受,倒是小杨大受刺激,精神紧跟着每况日下,没几天就开始幻听幻视、神智失常,整日惊恐万状地说自己被困在一个奇怪的地方,不久也会死去。

别人问他困在哪里,他却只是自说自话,无法和人正常交流。

有时候,略微清醒些,他会拉着江声远的手,像个孩子般眼泪汪汪地祈求陪伴。江声远看了心中难过,便跟医生申请了夜间陪床,白天由小杨父母看护,每到晚上,江声远便来换班。

这么过了几天,小杨的情绪才稍微稳定下来,虽然还是神智不清,但已经不再喃喃自语,晚上也肯乖乖睡觉。

江声远的睡眠一直就特别好,只要躺下就能酣睡到天亮,而且很少做梦,他对于睡眠环境也不挑剔。病房中那张床,他也很释然,医院哪张床上没死过几个人,他只是让护工给床消了毒,换了新的床单被子,便毫无忌讳地睡了上去。

深夜,黑暗的病房中一片寂静,只有中央空调发出轻微的“呼呼”声,温暖的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来苏水味道,江声远听着身旁熟睡中的小杨均匀的呼吸声,觉得挺安心,将身子放松地在被子里舒展开,神智开始昏沉。

就在似睡非睡间,他忽然想起小杨的尿袋已经满了还没倒,便强撑着想要醒过来去处理,脑中因这个念头便有了片刻的清明,恰在这时,一段奇怪的对话闯入了他的耳中。

“看这个自己送上门的人,额印还挺鼓。”

“真好,他要不是画画的就是写文章的,这种人的神识都特别丰盈。”

“那还带了走吗?会不会惹麻烦?像几年前那个画家不是突然自己清醒过来,还把额间殿里的场景都画出来了。”

“带吧,这阵子客人太多了,每天晚上殿里都挤得满满当当,咱们的梁架都在超负荷工作,原来睡这张床的陈覆不就是受不住,突然崩了弦了吗?”

“是啊,老陈可惜了,想当初还是他拉我进的殿呢。说起来,这小子怪可恶的,老陈刚拉了那姓杨的新人进殿,这小子就跑来横插一杠子,三天两头来守着看,弄得老陈胆战心惊,白天不敢睡,时时刻刻防范他,晚上又要撑住殿角,再加上最近的客人多,老陈就这么活活累死了。”

“那别慎着了,先拉这小子去尝尝甜头,等他上了瘾,再把他放到西北角那个最负重的位置,快快地消耗了他,干净利落,也算是给老陈报了仇。”

2.幻境

这些只言片语虽然听得江声远有些糊涂,但也能分辨出有人要对自己不利,他心中慌急,正待坐起身查看,突然间眼前豁然一亮。

大团大团耀眼的白色光团如洪流般迎面涌来,他大吃一惊下意识地用双臂去挡,刹那之后,那刺目的光黯淡下去,他忽然闻到了浓郁的菜肴香气,耳边的声音也渐渐嘈杂起来,说笑声、划拳声、碰杯声不绝于耳。

他放下挡在眼前的双臂,霎时间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眼前不再是清冷的病房,而是一间气势恢宏的外方内圆双檐大殿,几十根巨大的木质殿柱一层层呈矩阵状排列开来,大殿四周从上至下都是雕花镂空木排窗,仰头看去,殿顶有个硕大的鎏金彩绘藻井,足有百多米高,而此时他正站在这藻井中心的正下方。

他目瞪口呆地站着,环顾四周,脑中一片空白,这殿内极其宽广,摆放着几百张八仙桌,每张桌子上都满满当当地摆着酒菜,还坐着神情亲密的男女。

那些男女丝毫不顾及别人的眼光,互相亲吻抚摸,极尽缠绵,有些动作甚为露骨,令人看了禁不住面红耳赤。

江声远此时已经惊异到了极点,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心越跳越快几乎要出了腔子。

他望着不远处桌子上铺着的精致的百子戏春的手绣桌布;桌子上各色菜肴冒出的淡淡热气;脚下五彩斑斓的剪花羊毛地毯;以及这四周长相各异,神情不一的男男女女们。

他非常肯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他知道,以自己的脑子根本做不出这么华丽至极、细致入微的梦来。

就在他愣怔的时候,突然一个人影跑到他身前,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惊叫:“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声远定睛看去,登时惊得愣怔住,只见眼前一脸焦灼站着的竟然是毫发无损、神志清楚的小杨。他开口正要问询,小杨却将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紧张地四下张望一下,大殿中的每个人都忙着做自己的事情,并没人察觉他们两人,随后小杨的目光停在不远处一扇雕着簪花侍女图的汉白玉屏风前。

他把江声远用力向着屏风后面一推急道:“进去再说。”

江声远脚下一滑,瞬间跌进了屏风后的小门中,里面是昏暗的斗室,四壁墙面斑驳,地上是残破的胶木地板。

随后进来的小杨疾速将小屋的门关上,那门缓缓与墙壁融为一体,江声远震惊得声音都发了颤:“这门怎么……你的身体怎么全好了?神智也不糊涂了?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小杨转身叹了口气:“我没好,甚至可以说,比之前更糟。这里不是现实世界,而是有人用术法建造起来的幻境,我们两人的肉身现在还好好躺在康复医院的病床上,进到这个幻境里的是我们的神识。你来了不久,还没有接受殿仆人的指派,现在走还来得及,而我已经迟了,凭自己的力量出不去了。”

庞杂的情绪与念头在一瞬间填充满了江声远的整个大脑,术法、殿仆人、神识,幻境,这些字眼儿,让他对原有世界的认知忽然间颠覆,彷徨感大起,他强自镇定地望着好友,“这就是你精神错乱的原因吗?你的……”他还是有些难以置信:“神识……被困在这里了?”

小杨点头:“对,困在这里的不是我一个人,这阵子为了能出去,我已经联络了很多难友,多多少少打听出了一些信息。”

他上前双臂扒着江声远的肩膀,一脸郑重地道:“你不能在这里多待,所以来不及细说。我知道有个出去的法子,你马上就走,出去之后,不要再管我,立刻离开医院,去找一个人。”

小杨细细跟江声远交代了地址与人名之后,看到江声远点头表示记住了,眉头微微舒展道:“哥们儿,一点不夸张地说,近百人的性命就攥在你的手心里了,我们不知道还能等多久,所以你动作尽量快吧。现在,要先对不起你一下,我记忆中最恐怖的也就是下面这个场面了……”

江声远正在诧异,却见眼前的小杨忽然连着屋子一起消失,场景瞬间转换,他发现自己正驾驶着一辆疾驰的汽车向着不远处的水泥隔离墙撞过去,立时吓得心脏急速收缩,脚下猛踩刹车,但是车的速度丝毫没有减慢,只听“咣当”一声巨响,他被巨大的惯性抛向前挡风玻璃。

一瞬间他突然全身剧烈抽搐,猛地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他的鼻子里又闻到了医院里淡淡的来苏水味道。

江声远自病床上坐起身,只觉周身大汗淋漓,刚才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使劲儿喘息着扭开床头灯,拿起床头柜上的纸笔,快速将刚在幻境中小杨对他说的话写了下来:

花枝街128号,报君知。

3.花枝街

天刚刚亮,江声远独自一人在花枝街上徘徊着,越走脸上惊讶之色越重,此时已经是初冬,外面满目花叶凋零,北风萧瑟的景象。而这条街里,却暖融融的,栀子与丁香都还在开着花,墙根儿边,屋瓦上,到处都能看见小紫地丁在蓬勃地抽着花穗子。

他按照小杨的交代,在这条街上缓步前行,走了一会儿,想起小杨的叮嘱,在路上要说点古典繁缛的称赞话,尽量显出自己的文化素养来,因为听说报君知不愿意和粗鄙的人打交道。

江声远走了一遍街,看看四下没有打开的大门,无奈之下硬着头皮开始念叨:“报先生,您是不言而信,不动而敬……我来寻门是不得已而为之,我现在东向而望不见西墙,您可千万不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让我既不可望而又不可及……最好能给个机会让我和您不期而遇,然后咱们不谋而合,接着您一出手就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

他正说得起劲儿,突然一个清朗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为何这么讲话我不得而知,但是我听在耳朵里真是不寒而栗!而且你再说下去咱们肯定会不欢而散了。”顿了顿那声音又道,“咱们,能不能好好说话?”

江声远闻言猛地站住,随后眼看着一扇红漆大门在路边的墙上突然显现,精铜门环发出清脆叩击声,大门应声而开。江声远登时又惊又喜,迟疑了片刻,冲到门前迈步进去。

门内是个精致的四合院落,他脚步匆匆过了影壁墙,便见到院子中那一架子硕大茂盛的紫藤花,花架下一个身穿白衣和浅蓝色牛仔裤的年轻男子缓缓转过身来,江声远望过去顿时愣怔当场。

只见那男子白衬衫领口开得很低,露出一点坚实的胸肌,袖子整齐地挽至手腕上边,黝黑的短发,一双明眸亮若星辰,剑眉长而入鬓,肌肤细腻如玉瓷,尤其那嘴唇竟像是雨后被打湿的玫瑰颜色,脸型轮廓如雕塑般立体,柔美却并未失去男子的英武之气。

江声远以为自己看见的会是个身形壮硕的虬髯大汉,或者是仙风道骨的长髯老者,全没料到竟是这样一个长得不沾一点人间烟火气的俊美男子。

报君知见江声远愣怔停步,并不以为意,微笑着做了个让的手势,然后给桌上的茶杯里倒上了热茶。

江声远讪讪落座,还想寒暄一番,报君知淡然地望着他简洁道:“别聊旁的了,你直接说事吧。”

“好好!”江声远有些尴尬地搓着手,“真不知道如何说起,想着这个事我自己都是懵的,说实话,我以前……是不相信这些的。我一直认为再离奇的事件都可以用科学讲解清楚,可是没想到……这个世界竟然是……”

报君知轻笑:“竟然是,眼睛看到的边界不是真正的边界,心里以为的始终也不是真正的始终。”

江声远一脸敬畏地连连点头,接着调整了一下心情,把整个事件的起始本末都细细讲了一遍,然后十分疑惑地问:“这个额间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报君知一直安静地听着,但神情却越来越凝重。此时听见江声远的问题,不疾不徐地道:“大约百来年前,坊间曾传闻,江湖上有个术士门派专门修习激发自己额印的术法,以此来增强念力,再以念力编织幻境。

“这术法的创始者名唤万孤仁,双腿有先天疾患,而他后来所收的弟子也个个都是不能正常行走的残疾人,那术法的名字就叫做额间殿,以念力造出的巨大幻境,内中空间无边无际。

“这个幻境有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只要有弟子用念力维护,就永远不会消失,不仅可以代代相传,还能集合众弟子的念力将其中的亭台楼阁,山川景致越变越多,地域越变越宽广。

“额间殿弟子们的神识不但可以如同正常人一般在这幻境中自在生活,肉身还会得到少许感应,日久天长能够断骨重生,断筋重续。所以这个门派在当时被世人大大推崇,那些身体有疾患的人几乎全部加入,鼎盛时期有万人之多。

“万孤仁被万千弟子奉养,很快就富可敌国,过着穷奢极侈的日子。这幻境中的景致因为有越来越多的人去维护,里面的世界越来越精美,后来竟引得众多健全人花费重金前去观赏。一时间额间殿之名在世间风头无两,拥趸者数不胜数。

“但是,这样的盛况只维持了十来年,大家突然发现,额间殿的弟子大多英年早逝,不久,便有术士站出来言道,以这种术法催生出来的念力会反噬自己的元神,若非天生念力卓然,修习额间殿便会大大折损寿命。

“消息传出,人人惊骇,一夜之间额间殿的弟子几乎奔逃殆尽,又过了几年,万孤仁也不知所终,额间殿也随之销声匿迹。”

江声远听得目瞪口呆,半晌低声道:“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凶恶的东西,竟然要靠建造者的生命去维护。我昨天夜里听小杨说,如今这里面牵扯着不下百人,大家都快要坚持不住了,还有,现在小杨是不是也在消耗元神了?”

报君知点头,“我给你两道符图,你回去后在小杨的病房中焚烧掉,可以暂时保护你们两人不受额间殿的影响。”

江声远接过符图问清楚焚烧方法,随后小心收好,脸上神情稍显轻松,但依旧不放心道:“对了,我进入幻境之前曾经听到过两个人的对话,那口气就像是小杨所说的殿仆人。我猜这个掌握着额间殿的人就是这家康复医院里的病人,所以才能这么容易将近百名患者发展成信徒,我们怎么才能找到这个人呢?”

报君知微笑:“不用找他,他会来找我的。”

4.新病人

江声远从花枝街回到病房已是下午,他依言将符图布置好,接下来小心翼翼地在病床边守护着,连每天要带小杨去做的康复训练也推拒了,生怕出了病房会有什么差错,所以他并未看到第二天康复大厅里出现的一幕。

康复大厅建在顶楼,面积大约两千平米,每天下午两点至四点,所有的病患都要来这里进行按摩、针灸和器械训练,防止身体产生退行性病变。

很多病患趁这个时刻交流病情,互相鼓励,或是聊聊家常,所以大厅里总是人声鼎沸的。但那天下午,当报君知坐着轮椅被推进来时,大厅里嘈杂的声音忽然小了一大半,大家都被他俊美的容颜所震撼,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晶亮闪烁,如同暗夜中的星辰,凡是看见他容颜的人都忍不住感慨惋惜。

报君知的情绪显得十分低落,什么项目都没有做,只是让护工推着在大厅中转了一圈,就出去了。

他回到特需单人病房后,便让护工将门虚掩上离开,然后独自躺在病床上闭目养神,几个小时过去,天色完全暗下来,病房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

一个五十岁左右长相喜庆的男人走了进来,他望着报君知笑得十分和善:“我姓万,是康复中心的按摩师,您今天没有做治疗,所以医生特意派我来病房为您服务。”

报君知似乎是懒得理睬,嗯了一声,将头向一边侧过去。万师傅丝毫不以为意,依旧是笑模笑样的,上前坐在床边,手从报君知的腿部一点点按起,按到腰间的时候,神情露出喜悦,低声道:“还真是伤得挺厉害的,腰椎断了。”

他凝视着报君知的眼睛,手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神情近乎贪馋地低声道:“你这双眼睛长得当真是世所罕见,道家讲究,人的念力汇聚于双目,念力越充沛,眼睛越明亮,你这眼若是天生如此,可真是个修习念力术法的奇才。”

报君知颇不耐烦:“现在这副样子,后半辈子生活自理都难了,还说什么修习术法,有时想想,倒不如死了省心。”

万师傅嘴角上弯,轻叹口气:“有这样难得的禀赋,死了岂不是太暴殄天物了。”少顷,他眉头微微耸动低声道,“要是我能治得好你,你愿意用什么报答我?

报君知转头审视着他,面露惊诧道:“什么都可以!”

万师傅大笑之后沉声道:“我缺个徒弟,你要是愿意拜我为师,发誓终生不背叛师门,我不仅让你的身体康复如常,咱两人还能得一场天大的富贵!”

报君知也笑:“那敢情好,可你得让我看看,到底有些什么本事。如果不是夸口的虚言,拜师,自然是我求之不得的。”

万师傅听言大喜,站起身将病房的门插好,返回身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递到报君知眼前道:“既然如此,咱就别耽搁了。”

报君知凝神细看他手中的东西,不禁一惊,只见那东西约香瓜大小,被打磨成圆盘状,色泽如羊脂白玉,内中却隐约可以见颤动着的如蛛网般的血管。

万师傅一把抓住报君知的手,神情亢奋地道:“这东西是我师门的至宝,名唤额间殿,我祖先是个先天残疾,腿脚不便,原本只能在这世上过着如蝼蚁般卑微的生活,但是机缘凑巧,给他遇到这件至宝,修习术法之后用念力催动额间殿,便可制造出一个无边无际的幻境来。”

报君知眯起眼睛,“你说得好离奇,是什么样的幻境?”

万师傅轻笑:“我带你进去看看,安了你的心,好出来赶紧拜师!”他一手拿着额间殿,一手按住报君知的前额郑重道,“人心混乱,杂念丛生,会将平静的气息搅扰得纷乱,所以,你先要心意平和,让气息和顺,之后心息相依,由纷乱进入平定,我就可以引领你进入额间幻境!”

报君知依言放松入定,也就片刻之间,他再睁眼发现自己已经与万师傅一起站在一座巍峨的巨大宫殿前面,宫殿四周左面是浩瀚无际的海洋,右面是茂盛连绵的森林,后面是料峭嶙峋的高山,这番景致十分震撼人心。

万师傅望着他得意地道:“这就是我的额间幻境,只要念力足够充沛,在这里面想怎样就怎样,没有丝毫限制,如同神祇一般!”他将手轻轻一挥,眼前那巨大的宫殿忽然间一阵颤动,之后竟自上至下渐渐变得通透可见。

只见宫殿共分六层,上四层有无数个一模一样的房间,如同蜂巢一般挤挤挨挨,每个房间里都有一对男女在亲昵依偎,有吃饭的、有聊天的、有嬉戏的还有在行房事的。下面两层却是百来间更小的屋子,屋中的人都憔悴瘦弱,却用身子费力地抵住梁架,神情痛苦地竭力支撑着。

下两层中,还有些手拿皮鞭的人来回巡视,只要看有人放松偷懒,便毫不留情地上去用鞭子抽打。

万师傅见报君知面露疑问,便用手指着解释道:“下面这些使力气的,都是咱们的梁架,给额间殿稳底梁用的。那些拿鞭子,是从中挑选出来特别忠心的殿仆人,负责监督这些人有没有偷懒。上面几层……”他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笑意:“就是咱们的客人了,我说的大富贵就是要仰赖他们得着。

“你看看那些姑娘,美不美?娇不娇?只要进到这额间殿里……哎呀,那真是,一夜红烛照,娘子面如春,再刚强的英雄汉也磨得个骨软筋麻,从此再也抛舍不下!大把的钱往咱们兜里搁!”

报君知缓步上前仰头看去沉声问:“这些客人是怎么进来的?他们为何不愿意去和真正的女子亲热,非要沉溺在幻境之中。”

万师傅紧跟着他,笑嘻嘻地道:“这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已婚男人,你还年轻,没有成家,自然不知道老婆的厉害哦!这年头男女比例失调,要想稳定住一个婚姻可不是容易的事儿,既要知情识意、又要会嘘寒问暖,还得有能力做个可靠的提款机,家里家外一头不能放下。

“可咱们男人生来就是打猎的,被管得像只看家狗,你说谁会乐意?他们正当盛年,心中的小火苗都还旺盛着呢!可女人这种生物大多有很厉害的第六感,总能察觉到那火苗的热度,所以出轨就变成了过度耗费心神体力的事情,得不偿失。

“多数男人选择安分守家不外乎是怕麻烦兼之爱惜声名,无可奈何地强行忍下那点心头火,但事实上,夜半无人扪心自问,当真是委屈万分。而在这额间殿里就方便多了,只要交了钱,每晚夜深人静的时候,神识自己就会潜入额间殿里尽情快活,现实中没有一个人能发现你在做什么。

“就连枕边人,也察觉不了,只以为你乖乖在酣睡。而你的身体也能进入休眠,各个器官得到充分休息,与睡了一整晚大觉一般无二。而且,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什么艳遇方式,那些女人从长相到性格,无论狂野性感还是细腻温柔,抑或是情窦初开,我都能为客人量身定做,所有的一切都与真人无异。

“我的客人们夜夜纵情声色,个个心满意足。而白天照常是妻子眼中毫无瑕疵的好老公,孩子眼中正直慈祥的好父亲,单位里勤劳克制的好同僚!这一分为二的日子绝对无人察觉,可说是完美至极!你说说,多少钱他们不愿意花啊!”

5.逆转

报君知连连点头笑:“我看你把这里整饬得挺好,干脆,我也做你的客人好了,干嘛非要拜你为师呢?”

万师傅露出不赞同的神情,“傻孩子,你可真是身怀珍宝而不自知,你以为我轻易就肯收徒吗?这几十年来,唯一让我动了这心思的,就只是你而已!”

他拉着报君知继续前行,走到宫殿的高台上面,指着四周的高山、丛林与大海道:“我的念力有限,白白荒废着这些地方无法使用,而你是天生就拥有充沛念力的人,学会了我的术法,念力便会源源不绝,这样,不出两三年,就能再造出新的额间殿来,那时,我们挣的就是双倍……不……是不知道多少倍。”

“那样倒也不错。”报君知回身又望向宫殿道,“可是,我们去哪里找这么多的梁架去抬着新的殿宇呢?”

万师傅嗤笑:“这个你别担心,医院里有的是,想找躺在床上耗时间人,那还不容易?只要跟他们说,晚上神识进入额间殿工作,数年之后就能修复好肉身,他们没有一个不愿意的!”

他得意地拍拍报君知的肩,“我也不瞒你,额间殿的确有治愈肉身残疾的功效,但是每百年只能做一次,我不会浪费在他们身上,这殿宇是要靠消耗人的元神来维持,他们只是这个幻境的燃料而已。只有你,才配享受这个宝贵的修复之力,你只要建成新的额间殿,我立刻就为你复原身体,咱师徒二人共享世间荣华!”

报君知踌躇了片刻道:“好是好,就不知道这术法难不难学,我可是很笨的。”

万师傅急切地道:“不难不难!尤其是你这样天赋异禀的人,你只要做到念随心转,全神贯注,然后再配合我教你的心决就可以做到。当然,刚开始会困难一些,最初的时候可能想栽上一朵花都要费半天功夫,但到了后面就……”

万师傅正说得兴起,报君知却忽然打断他,“哦!念随心转,是不是这样?”说着他忽然将手冲着左边的大海招了招,霎时间,原本平静的海面上掀起了一排十几米高的滔天巨浪,那巨浪在空中停留数秒,便如瀑布一般轰然落下,发出振聋发聩的巨响。

万师傅一见喜得眉飞色舞,“简直太出人意料了!我果然没看错你!”

报君知气定神闲地又向右边看去道:“或者是这样。”话音未落,右边的森林忽然泛起大片火光,转眼间大火便蔓延至全部森林,熊熊火光映红了整个天空。

万师傅如获至宝地使劲拍手,“难以置信,难以置信!这片森林我可是造了十年啊!”

报君知转回头望着他目光如电,“但是,都不如这样!”他突然对着宫殿上方的高山重重挥出一掌。

一声巨响之后,那高山整个爆裂开来,化为无数巨大石块滚起浓浓尘埃,向着下方的额间殿砸压而去。巍峨宏伟的宫殿在接连不断的砸压下,先是扭曲变形,随后轰然倒塌,宫殿中所有的人在一瞬间全都飘浮到了半空。

这下子,万师傅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令人震撼的情景,手指着报君知张口结舌:“这……你……你……”说话间他只觉眼前一切景物都开始抖动虚幻,耳边如同驶过疾速的火车,风声呼呼作响,白光大片覆盖而来,紧接着额间一阵难以承受的巨痛,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尾声

额间殿坍塌的一瞬间,小杨便在病床上清醒了过来,他缓缓自床上坐起,忽然间自己掀开被子,试着活动双腿,这场面惊得一直守在床边的江声远无法言语。小杨将自己的四肢都小心翼翼地活动了一遍,终于放下心来,忍不住泪如雨下。

“他没有骗我。”小杨望着江声远哽咽道,“刚才在额间幻境里,报君知对我说,因为我的举动,救下了这一百多人的性命,所以会有一个大福报等着我……你看……”他晃动着自己的双腿,“这就是那个福报,我又可以动了。”

江声远见此情景,惊喜至极,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两人在病房中互相聊起在幻境中的种种经历,只觉离奇到令人难以置信。

万师傅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窗外已经天光大亮,床头站着两位医生一脸肃容,一边翻看着病情记录单,一边低语。

万师傅奋力想要坐起身,却发现身体僵直,完全无法动弹,想高声呼救,也无法张口发声,心中正在惊骇,此时医生离开,门口慢悠悠走进一人,正是报君知。

报君知微笑着坐在床边,体贴地为他掖了掖被角,然后道:“额间殿刚才已经毁了,而你躺在这里的原因,我现在来给你讲讲。你的殿仆人中有个名叫陈覆的,是个杀人避祸的奸佞小人,两年前我断了他全身的经脉,让他躺在床上入肉身狱,如今还未到时间,他就被你给弄死了。

“他死不足惜,但刑期还没到,所以刚才我把这肉身狱放在你身上了,又给你多加了三十年。”

万师傅听到这话,回想刚才情景,登时惊得肝胆欲裂,知道报君知所言不虚,一时间又恨又惊,浑身微微颤抖,想着自己今后的凄惨状况,忍不住滴滴泪水从眼角滑落。他充满疑惑与畏惧地望着报君知,口唇颤动,却毫无声音。

“你有什么可委屈的?”报君知收起笑容冷声道:“难道自己不知道,这样的惩罚对你来说已经太过仁慈。说起来,你还真是一脉相传了你祖先的狠毒。”

报君知从怀中拿出那个碟形物件,举在万师傅面前道:“你祖先名唤万孤仁,先天双腿残疾,晚年时结交了一位年轻的风水师。那风水师心地善良又天生念力充沛,为了安慰万孤仁的残疾之苦,便将自己修习的异术传授给他,教他利用自己的念力制造出幻境,可以体会种种红尘之乐。

“万孤仁本来对此感恩戴德,直至,有一次偶然进了风水师做出的幻境,洞悉了这风水师平日里将自己的念力汇聚于天灵额印,竟动了歹心,派人掠走那风水师,活活将其整片天灵骨锯下,然后找巫术士做成了可以聚取他人念力的法器,就是这额间殿。

“这恶器与术法,历经百年传到了你这一辈,没想到你更是变本加厉,竟意图谋害这么多人的性命。你的罪过本已经百死莫赎,但是死,真的太便宜你了,你应当如现在这般,在漫长的岁月中好好感受苦楚。”

万师傅听到这里眼泪鼻涕已经流了满脸,气恨交加,惊怒至极,脸色白里透青,整个人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他奋力地梗着脖子,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报君知在床头静静看他,目光中毫无悲悯,只轻声道:“这世间的事虽然无常,但终归还是有天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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