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师报君知系列之疥疤墙

1.坐堂医

城中有条老胡同,因紧邻着老城的古墙遗址,名唤老墙胡同,南北贯通,里面院落没有几家,大多因年久失修,已经被纳入修缮保护的名单。

正午刚过,一对年逾花甲的老夫妇风尘仆仆地走进了这条胡同。立秋没多久,天气还热着,这妇人穿着绵绸的阔腿裤与短袖上衣,而那老头却包得像个粽子一般,长衣裤戴着手套与口罩,头上还扣着顶鸭舌帽,完全看不清面貌。

两人一边走一边拿着手中的地址,对照着路两边的号牌,这样走走停停一直进到胡同深处,终于,他们在一间招牌破败,门楣窄小的老中药铺子前停下来。这间药铺子是紧接着古城墙的残墙修建,前低后高,站在门口能清楚地看见后院东房的一面墙完全依靠老墙而建,如同合体了一般。

老夫妇见地方如此局促,犹豫着对视一会儿,还是从敞开的门走了进去。

屋里不大,充斥着浓重混杂的药材味,光线很暗,药柜前面隐约有个人,正侧身站着整理药柜中的药材。

老妇四下看了看,迟疑着上前,软声道:“岳自明大夫在么?我们是半个月前他下乡时亲自问诊过的病人,我男人姓张,是他约我们来的。”

那人闻声回头,从阴暗处走出来,“你们来得晚了些。”他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穿青衣长衫,及肩的长发又黑又直,用一根细麻绳松松系着,一身打扮颇有古风。

老夫妇眯着眼睛看了看,松了口气,满面堆欢地拉着捂得严严实实的老伴一起上前道:“是是!哎呀,岳大夫,前儿个,接了您的电话,我们老俩口就赶紧动身了,可是老也不出门,中途坐错了两回车。”

老妇指指身边老伴一脸愁苦道:“我男人身上又疼痒得厉害,走不快,也走不久,就这么歇歇停停的,功夫都扔路上了。”

岳自明面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只做了个请的手势。药店东侧有扇小门,岳自明领着老俩口走进去。门外是个跨院,院子中间用白帆布搭了个六平米的帐篷房。

三人走近,他掀开门帘,引着老夫妇进了帐篷,此时是正午,帐篷搭在没遮挡的大太阳底下,里面既明亮又闷热。

老夫妇四下张望,见里面有张竹躺椅,除此之外并没有旁的东西,老妇有些愕然:“就在这儿治?没个药膏、药浴、针灸啥的?您可别不经心啊。不瞒您说,就我家男人这病,跑遍了大大小小的医院,那些个名医教授的号,我们也挂过,可是末末了儿,全都不顶事啊!越治越厉害!”

一直闷声不响的张老头这时忍不住扯开口罩,又一把将帽子摘下来,不耐烦地打断道:“你嘀咕个什么,来都来了,还轮得到你操大夫那份心?岳大夫亲口说的能治,还不要咱分文,他没把握能把咱们折腾到这儿来?”

老妇讪讪退后,岳自明却并不以为意,只对着老妇道:“等他脱了衣服,你就拿着衣服退出去,回到前房药铺里等着。”

老妇因受了老伴的斥责,不敢再说旁的话,只得上前帮着老伴脱去衣服。帐篷顶上有一大块是透明塑料,阳光从上面透进来,完全投照在张老头赤裸的身上,令人一见之下骇目惊心。

只见张老头自头颈至躯干再至手脚,长满了厚厚的如穿山甲一般的疥癣,密密层层,完全见不到一丝正常皮肤。岳自明望见,却始终神情无改,老妇看着老伴那令人不敢直视的身体,叹了口气拿着衣服走出去。

岳自明让张老头躺在竹躺椅上,眼见他开始神情困顿,昏昏欲睡,忽然轻轻叹息:“这一别,至今已一百六十载,当年数你年纪最小,没想到却是转生最迟的,而且还这么难找。”

张老头的神智自躺下之后便开始昏沉,听见说话声,他强睁着眼睛嗫嚅:“你说什么?”

岳自明望着他意味深长地笑:“我说什么,你也是记不住的,如今虽然是晚了些,但终归还了当年的债,自此,你便可以免了这顽疾之苦了。”

张老头浑噩的神情越发重,只看见岳自明凝神闭目,周身黑气缭绕,一阵阴冷的风迎面而来,便在茫然中失去了意识。

老妇孤零零地在阴暗的药铺子里坐着,只觉四周冷气森森,心中始终忐忑难安。大约半个小时过去,她听见后面跨院有自己老伴响亮的召唤声,便忙不迭地小跑着进去。

当重又进到那明亮的帐篷中,老妇霎时间震惊到无以复加,只见自己男人笑呵呵地面向着自己站立,周身皮肤寸寸如雪,光洁无暇,比十几岁的少年还细嫩,而地上则落着触目惊心的厚厚一层黑色的疤痂。

老妇又惊又喜又是疑惑,她小心地侍候男人穿好衣服,见自家男人不说什么,她虽觉这事太过不寻常,但是也不敢问,两人一起对着岳自明千恩万谢。

岳自明沉默着将两人一路送出药铺,当那一对笑逐颜开相携而去的身影消失在胡同口,他插上铺子门,沿着药铺柜子旁的木楼梯上到二层。

二层临窗的位置放着一张老船木做成的条案,岳自明打开案上的一本残破的册子,用笔将其中一个名字划去。

忽然,一个长须老者的影像在案桌前缓缓显现,他谨慎地望着投照在身上的阳光,小心地后退几步站在完全黑暗的角落里,向着岳自明叹息道:“大人,你帮这些人帮得够了吧?也要多少顾着自己些,如今他们的求助,对于你来说可无异于催命啊!”

岳自明望着老者轻声道:“催命?我哪还有命让他们催?”

长须老者微怔,这才醒悟自己言语有失,神情甚是尴尬道:“光是当年那三十个人也就罢了,但这几年您治的不相干的人也太多了,都是全身的疤痕。昨晚我看了看,墙上真的没空地方了,我怕那墙会经不住……”

岳自明对着窗外夕阳默然而立,良久道:“刚才治的是咱们中最后一个人,我当年的承诺今日已经兑现,我们的店铺可以关门了。”

长须老者闻言又惊又喜,激动道:“恭喜大人!红尘里熬了多少岁月,这件事终于尘埃落定!”他高兴了一会儿,神情复又担心起来,“今日中午,卑职真是看得胆战心惊,大人至信之人,拔毒时一点不留余地,我委实怕您的身体承受不住。”

岳自明低声:“目前看来,还撑得住。”

老者长长叹气:“他们该等的人等到了,大人您等的人呢?您救了他们,可能救您的人在哪里?”说完静悄悄地在黑暗处掩了身形。

2.窗下的男人

花枝街的黄昏特别漂亮,无论阴晴,只要走在这条街上,总能看见一个完好的夕阳天,残阳坠落到街口,柔和的橘色光华渐渐散尽,街上每棵树,花朵叶片上的霞彩都黯淡了下来,令人登时心生难以言喻的怅然。

念白来到花枝街的时候,天上已经星光闪现,他手里拎着一个黄布袋,笑嘻嘻地踏进128号的大门,嘴里叫着:“小师爷,这个月的香蜡我给您拎来了,好几天不见了,咱俩出去晃悠晃悠去呀!”他在影壁前还没转过身,迎面便见报君知正向门口走来。

报君知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淡淡道:“放桌上去吧。”

念白见他行色匆匆,不禁奇道:“这又上哪儿?干嘛去啊?”

报君知脚步微顿,睨了他一眼,“什么时候,我出个门儿都得跟你交代了?”

念白登时像大太阳地里的雪狮子一样软了下来,满脸堆笑:“不是……我哪儿敢啊,我这不先跟您问明白了,一会儿才好配合您啊,省得老是措手不及!”

报君知从他身边过,目不斜视,“我说要带着你了吗?”

念白愣怔片刻,转身追出去,望着那个暮色中的背影,叫道:“为什么不带着我啊?咱俩一直不就是,那谁和那谁的那种关系嘛?你最近老一个人出去,弄得我一点存在感都没有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悠悠传来,“那就扫扫院子,再把我衣服洗了。”

念白郁闷转身,想了想,将烛蜡放在耳房的窗根儿下,出门追了去。

他循着报君知的息泽追出了约三公里,就失去了踪源,此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他无奈地停下了脚步,街上闲逛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个喝酒的去处。

原本这酒,在哪里都能喝,何况念白自己还卖酒,但此时,正值他每个月都难以躲开的洄迟日,思乡情浓,心境也是漂泊得很。

念白自从成年起,便不肯用符图压抑自己体内的鱼怪天性,觉着那种自我禁制的纠结行为早晚会把自己给折腾疯了,不如让一切都顺其自然的好。

本来这种自我放飞还挺稳当的,但是前阵子回鱼化山被重纹收拾了一顿之后,体力术法都受了折损。所以小半年了,只要到洄迟日,那半人半鱼怪的体质就因着内力虚空格外凸显出来,只要他情绪稍有激动,四肢便暴起了一层鱼鳞。

每到此时,念白身为异类的感触就特别强烈,在旧日时光里看着人来人往就会格外心烦,情绪也极其不稳定。

相比之下,他更愿意到乐和顺坊来转转,喝几杯小酒解解心宽,反正身边个个是精怪,谁也不会看不起谁,这种时候听听山精树怪吹吹牛,与水魅魍魉斗斗嘴,不但不觉厌烦,反倒觉得挺亲切的。

乐和顺坊大半年前还是这老城中专供精怪们聚会的热闹场所,每日介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周遭但凡修得了人身的精怪,隔三差五都得来这里坐坐,互相交换下生存心得,交易下药品术法。单身的来找伴,有伴的来寻欢,院子里说是摩肩接踵也不过分。

那时候乐和顺坊的坊主是一个叫做阿媚的精怪,曾一力重建乐和顺坊,在这一众精怪中威望与术法都是最高的。她将门口修饰得富丽堂皇,扇面型红漆大门,五彩门楼、高悬红灯,清水脊梁卷棚顶子,大红描金的博风板下配雕花汉白玉门枕石,与这番热闹景象可说是相得益彰。

后来阿媚因私下建造魂魄场,杀生取魂,滋养妖灵,因此被报君知以赤血焰打回原形。她下在乐和顺坊的禁护顷刻间消失,院中的房屋摆设也恢复成陈旧破败的样子。

当时在场的精怪们听说了阿媚被灭了真元,立时被吓得四散奔逃,直过了月余,才陆续有精怪再次聚拢前来,也都是那些惯常服帖,从不敢惹是生非的,他们交易了货品喝几杯小酒就离开,自此,乐和顺坊之前那种夜夜笙歌的景致竟是一去不返。

念白走进乐和顺坊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院子里只有正房那间小酒吧还亮着灯,剩下的房间都漆黑一片,透着些清冷。草茉莉没人打理,竟长得格外茂盛,沿着墙挤挤攘攘地开满了黄色、粉色的花,从旁走过只觉整个肺叶里都充斥着浓郁的花香。

正房角落里有几个精怪在聊天,酒保是个鹭鸶精,化作的人身也是个精瘦的长颈男子样貌,不知是吃了什么不对付的东西,一边调酒一边不时地舒展脖子。

念白独自喝了几杯烈酒,找不到聊天对象,心中觉得没有趣味,便想着离开。转身时,忽然望见东花棱窗下的高脚椅上坐下了个男人。

这人面生得很,青衣长发,长相古典,就像是古董铺子里的一个旧摆设,沧桑落寞,暮气深沉。

念白嗅着他的息泽,精怪气味中糅杂着几丝鬼气,那感觉十分怪异,心中不觉好奇,接着凝神细观,见其妖身十分模糊,以念白这样的浑厚念力竟都完全看不出一个轮廓。

精怪之间交往若不能看出对方的妖身,是不能随便去问的,这就如同问询女人岁数和男人收入一样,是十分不恭敬的行为,而施用他心通冒然去探寻别人的根基,更是大忌讳,对方若是察觉,一般都会当场翻脸。

念白看不出对方妖身,便觉气恼,这阵子他总是遇到看不出端倪的精怪,内心十分受挫。当下到吧台叫了两杯摔酒,拉过盛放海盐的粗瓷碗,在自己手腕上抹了厚厚一层,满脸爽快地走过去坐在青衣男子对面,将另一杯酒向着他推了推道:“不介意的话,我请你喝一杯。”他抬起手腕舔着盐,然后望着那男人使劲喝了一大口酒。

男子抬眼审视了一下念白,随后痛快地将酒拿起啜饮了起来。

一杯酒将要喝完时,男子望见念白手腕上若隐若现的鱼鳞,神情自若地从怀中掏出个小木盒向着念白推过来,“送你个东西,权当谢你请我喝酒。”

念白接过来一看,心中微惊,他最擅长搜寻世间奇珍异物,识得这盒里的东西乃是极珍稀的一种药粉,名唤“褂讪散”,专门帮助精怪巩固隐匿自己的妖身,对于因内力损耗难以维持完整人形者更是大有裨益。

“褂讪散”在精怪集市里所费不菲,而且可遇不可求。念白大乐,如获至宝地将木盒放进怀中,笑道:“一杯酒算不得什么,我哪里能占你这么大的便宜,你开个价,我补钱给你。”

男子不在意地道:“这东西我用不着,我也不缺钱。”

念白笑得更加欢畅:“嘿!你这脾气和我正对上,既是这么着。”他伸出手,“在下余念白,城东鱼化胡同里,我开着个小买卖。”凡是有修行内力的精怪化成人身后,都会在手掌的劳宫穴旁出现一个涌点,念力深厚的风水师,与之相握,便能知道对方的真身。

男人毫无戒备地笑着伸出手与念白握上,“我叫岳自明……”突然两人皆是一惊,同时撤回手,他们都没想到对方如此念力卓然。

岳自明十分意外,上下打量念白,“你是半人半精怪?!”

余念白更加意外,身子向后移开半米,“你……是半鬼半精怪?!”

岳自明却忽然间面露欣喜,将身子探过来,“这可是撞上救星了,我有事……”

突然一个声音悠悠传来:“他那点道行,救不了你的。”

两人一惊同时转头望去,见一个人坐在他们旁边的桌前,端着杯酒,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那人转头望着呆愣愣的念白叹道:“你可真行,我找了他几个月都没拿住他,你出来喝个酒就把事办了。知道他是谁吗?”

念白结巴:“他谁……啊?”

报君知微笑:“他是这城里的一个至关紧要的秘密。”

3.情思

逸霏星自连阴地回来之后,不仅失了彪牙刺,而且双手手心留下两道黑色的丑陋疤痕。女孩子爱美,心中不免有些烦恼,她试了不少消除疤痕的药膏,全都没效果,五师父甚至用了符图术,谁料那疤痕便是如两条顽固的小蜈蚣般死死长在逸霏星白嫩的手掌上,无法消除。

逸霏星是爽快的性子,见不能治好,心中便不再纠结,依旧如常收信送信,她的晚餐一向是在紫微堂吃的。紫微堂吃晚饭十分隆重,所有来得及赶回的弟子到了饭点儿都要回来,天井里摆着五六张圆桌并椅子,弟子们分开落座,席间众人会说些白日里的奇闻趣事,气氛热闹亲近。

五师父每日里这个时候最高兴,一众弟子在眼前大口吃着菜饭,谈笑风生,他听着、看着心中便觉痛快,有时念白来了,还会陪着他喝两口小酒,每每此时五师父都老怀大慰,觉得平生足矣。

逸霏星自小在紫微堂长大,堂中一众弟子都将她看做自己的小师妹,喜爱疼惜,每到晚饭席间,也特别爱逗着她说话,逸霏星也愿意应和着说笑。

但这几日晚饭席间,五师父忽然觉出逸霏星有些不同,自打她送了冥荒信回来,总是有些心不在焉,有时同她说了半天话了,却发现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眼见今日又是如此,五师父便有些放心不下,喝了一口酒,正打算问询一二,却突然听得一声清亮的蝉鸣,随后一只羽翅有残的小蝉,从半空飞下,落在逸霏星的肩上。席间众人都停下话头来看,只见逸霏星满脸惊喜,忙伸出右手,那玉尾蝉便又飞到她手腕上,亲热地将头反复摩擦着她的皮肤。

逸霏星爱惜地触碰玉蝉身体,发觉那蝉身体无恙,而且身上带有极纯净的加持力与淡淡的紫藤花香,便忍不住欣喜低语:“你这几天不回来,我一直在担心你,原来你去治伤了!前天那事谢谢你了,幸亏你替我……”

庭院里灯烛明亮,那小蝉抖动翅膀,逸霏星看到它残翅上的字迹依旧清晰,忽然间想到了什么,神情顿时慌乱起来。

五师父撂下筷子正要说话,旁边一个徒弟,看见逸霏星变颜变色,又瞥见玉蝉翅膀上有字,便凑过去看,当即被逸霏星一把推开。

那徒弟笑嘻嘻道:“妹子,你推开我也没用,我都看见了,这蝉翅膀上那字是用三时墨写的,阅后即无,需要天天施用术法才能将字迹保留下来。你这么费功夫,是什么人写给你的呀?”这弟子转头没心没肺地笑着对五师父道,“师父,咱家小星有心事啦!”

逸霏星强装无事,但一张脸上已显绯红,她匆匆将玉蝉收起,起身微恼地道:“五伯伯,我吃饱先回去了。”

五师父早知玉蝉是报君知所赠,上面的字也是报君知所留,当时并未往心里去,此时听见徒弟这样说,再回想逸霏星这阵子的反常样子,以及报君知赶去幽冥救助,心中登时一惊。

那徒弟见逸霏星跑走,以为她只是小女孩害羞,并未意识到自己失言,还在兴致勃勃地道:“小星说这蝉好几天没回来了,可是蝉翅上的字迹还在,那必定是有人帮她固化了那字迹……说明那……”

那弟子还要再说,五师父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就你眼尖,就你话多,学术法的时候又不见这么机灵。”五师父没好气地望着那愣怔住的弟子斥道,“这么大精神头儿,别浪费了,一会儿在街里给我跑十圈再回来,不把衣服跑湿了,不许睡觉。”

那徒弟吓得一缩脖子,生生将后面的话咽回肚里,闷声道:“是,师父。”

逸霏星回到星辉阁没多久,便听到有人在外扣门,然后是五师父的声音:“小星,你开开门,伯伯和你聊几句。”那声音中透着些焦躁。

逸霏星过去开门,接着赶忙去沏茶,五师父坐下来叹了口气:“这么晚了,女孩子的闺房,伯伯不能多待,我是个粗人,有什么话就直接说了。”

他望着逸霏星道:“自从你爸妈把你托付给我的那一天,伯伯就拿你当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忽然顿住,似觉下面的话不好出口,但为难了一会儿,使劲将茶杯放在桌子上道,“有些话,不该是我说,但伯伯没成家,这节骨眼儿上,也给你找不来个体己的伯母讲这些话。”

逸霏星看了看五师父,将他的茶杯摆正又斟上热茶轻声道:“您说吧。”

五师父又望了望逸霏星的神情,终于道:“那我说吧,我虽然没结过婚,但是你这一帮子师兄们不少都打这时候过来过,我看了那么多,还是不会有错的。你如今是大姑娘了,想的事也多了,但是你心里有谁都可以,万不能是他!”

这个“他”字一出口,逸霏星心中一动,咬了几下嘴唇,粉嫩的唇色登时变得鲜艳欲滴。五师父叹口气,声音也软了下来:“伯伯知道,他那样的心性人品、学识能耐,自然是万中无一的,更别说,他还生成那样的相貌,想让个姑娘喜欢上他,简直比喝口水还容易。

“可你要知道,他与我们并不是一样的人,他已经绝了七情断了六欲,心怀悲悯是不假,侠情热血也不假,但是他不会对任何人动儿女之情,他的聚舍金身注定他只得无欲无求,万一若是动情动欲……那便……”

逸霏星一直双目低垂,听到此处忽然抬头问:“那便怎么样?”

五师父叹息:“便有金身溃化的危险,他身负大使命大职责,届时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所以,你要是心里……真有什么的,此时也该收心了,对你对他都是好事。”

五师父一脸凝重道:“其实伯伯倒不是怎么担心他那边,他自身的禁护修为早已经是至臻之境,九天仙女临凡都没个克制不了的。我就担心你啊小星,你知道吗,他手里有一种符图,可令受术者完全忘却挚爱之人。这个符图,光我知道的,他就已经用过了十数次了,都用在那些对他情根深种的女人身上……”

逸霏星听到这里,双眉微蹙,闭上眼睛低声道:“您别说了……我根本没敢想他能注意到我……以后我更知道该如何去做。”

4.城防墙

岳自明从乐和顺坊喝完酒回到药铺已经接近凌晨,一进老墙胡同,便望见药铺子门口停着辆小面包车,车边站着一对满脸焦急的老人,正是昨日刚被医治好的张老头。

回头望见岳自明,他如蒙大赦般,脸上带着笑迎过来:“岳大夫您可回来了,急等您救命啊!”他指着面包车,“我家有个烧伤的病……”

岳自明并不理会,径直走进药铺。

张老头跟着追进来哭丧着脸道:“昨个您治好了我,我就知道您不是一般的人,也不知道您看病有什么规矩,但这是我老婆弟弟的小孩儿,全身百分之九十的烧伤,出了院有半年了,烧伤倒还不是碍命的事,就是这孩子想不开,本来是个人尖子,如今给烧成个眉目不分的。

“那疤痕牵扯得他什么也做不了,成了个废人,所以昨个趁家里人没瞅见,他自己就喝了药,我们这是送他洗完胃刚接回家。但我瞅着不行,早早晚晚儿的,孩子还得走这步,就给拉您这里来了,您给他治治吧,我们给多少钱都行。”

王老太也追进来哭道:“神医,您好歹给瞧瞧吧。”

岳自明双眉紧皱,正待拒绝,还未开口,王老头察言观色看着不对,忽然抢声道:“这孩子是为了救人才伤成这样的!县城里老人院着火,他从火海里一个一个背出来十个人,等他背着最后一个往外跑的时候,房梁塌了,孩子就被烧成这样……这么好的个孩子,不该遭这个罪啊!”

岳自明一怔,少顷,神情肃然起来道:“门口等我,我准备点东西就来。”

老夫妇千恩万谢地出门,角落里忽然出现长须老者的身影,他一脸惊慌地跪了下去道:“大人,如今我们要办的事已经办完了,万万不可节外生枝!你若救了那人,势必损害自身,如今城护司已经没有,知道怎么维护城防的只有您一个人了,您若有什么不测,岂不是要将这座城陷入危厄之中吗!”

岳自明微怒:“那我就这么看着一个仗义救人的年轻人如蝼蚁般死去吗?”

长须老者道:“业报丛生,众生皆苦!这轮回中的人,哪个不是蝼蚁一般,大人,救一人还是救万人,您三思啊!”

岳自明稍作思忖厉声道:“天道若是公平,救一人与救万人又有什么不同?若因我一人抉择便至城毁人亡,那天道,离枯竭也不远了。”

少顷,他声音缓和些:“我会尽力削减疗伤的冲撞力,那墙便可以承受。”

他以手抚自己胸腹处,片刻吐出一点药丸大的绿色荧光,用右手握住向着门口走去,身后传来那老者哀哀的祈求:“大人,你怎可以自己的灵元救治他,若邪祟来犯您便保不住人身了,得人身如得优昙花,您再三思啊。”

岳自明脚步微顿,回身对老者道:“当年我救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劝我?”

当年!老者被这个词震住,呆呆站在药柜旁边,望着岳自明开门出去,而过往的记忆却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他重重叹息:这乱子可不就是出在当年嘛!

岳自明以自己的灵元祛除了救火青年全身的疤痕之后,叮嘱车中三人不可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外传,以后也不要再找来。目送着面包车驶离胡同,他这才不再克制,显现出极度疲惫的神情岳自明踉跄着重新回到药铺里,老者见他这样情形,面显惊恐,但因方才受了斥责,此时不敢说话,只是帮扶着岳自明进到后院。老者看着岳自明径自去到东屋,自己却不跟进去,只是站在院子里叹气。

岳自明打开灯,在昏黄的灯光下,向着屋中东边的墙走去,这屋倚靠着老城墙而建,直接拿老墙做了自己的东墙。

只见这墙格外坚实,墙砖有普通砖的两倍大,整面墙上遍布古怪花纹,细细看去,竟然是各式各样的伤疤疥癣,密密层层有新有旧,望之触目惊心。

岳自明一边激烈喘息着一边在墙上找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给他在接近天花板的位置找到一块巴掌大的空白处。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将手掌与墙相接,少顷只见莹绿光芒闪现,他身体上涌现出一层黑气,那黑气凝结成团直接扑向墙的空白处,像肉虫般蠕动好一会儿,化作了一片可怕的凹凸不平的烧伤疤痕。

岳自明脸上顿显轻松,像是虚脱一般,跌坐在地上,便在此时突然那面墙散发出暗黑的烟雾,墙体也出现一连串巨大的“咔啦”声,紧接着整面墙都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痕。

岳自明大惊失色,疾速扑过去将身体与墙体贴合,但是丝毫没有作用,他这时才发现屋中精怪的气味越来越浓郁,心中登时一沉。

岳自明只觉自己的内力真元疾速向着墙流失过去,脑中浑噩起来,眼前视线也渐渐模糊,隐约看见几个化为人身精怪正凑过来笑嘻嘻地望着他。

“原来那传说是真的,城下真的有那东西,这面墙就是涌口。”

“这下发达了!百年的功力一日就能成就,我们要是守在这里不走,那要精进成什么样子?”

“别耽搁了,先弄死这守墙的,然后找涌口干正事。”

岳自明只觉整个身体正在虚化,眼前妖爪已经袭到,他忍不住叫道:“看够了就动手吧!”

话音刚落,耀眼白光闪烁,几声惨叫,一屋子影影绰绰的人形全部消失不见。

岳自明瞪大双眼,见胸口趴着两只锦鸡,再往旁侧看,桌子边有一只呆怔的大肥花兔,墙角有只瑟缩着的老山龟,窗户上挂着一只流着鼻涕的蝙蝠,窗棂上还站着一只毛都乍起来的葵花鹦鹉,整个房间充满了儿童动物园的可爱气质!

岳自明费力地欠起身子,见报君知神情淡然地站在屋中,而念白正将两只鸡拎起笑道:“嘿呦!小师爷你这杀伤力太大,一下子就给这一屋子傻货都打回妖身了,怪可怜的!”

他用力将两只惊恐大叫的锦鸡扔出窗外喝道:“别吵吵了,再不滚我炖了你们。”他转身望着剩下的精怪数落道,“你们知道你们错哪儿了吗?志向太过高远了,本来靠卖萌吃饭的命,非得要跑来祸患人间,要不要点脸啊?我怎么那么想抽你们呢?”他作势要打,吓得那剩余精怪四散奔逃。

念白掸掸身上的土,笑望着地上岳自明,得意笑道:“你怕什么啊?我小师爷办事稳不稳?”

岳自明望向一旁微笑的报君知,忍不住也是嘴角上弯,失笑道:“诚然是稳的,稳如泰山!”

报君知走至那墙前面道:“这就那要紧物件儿吧。”他轻轻点头,“守这么多年,真是难为你了。”

念白此时凑过来:“小师爷,你俩在酒馆里聊那么久,可说话一直掖着藏着的,什么救谁不救谁,把我听了个云里雾里,他身上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这时候能说了吧?”

报君知点点头。

5.秘密

这个城市又大又古老,岁月荏苒淹没过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报君知所说的便是其中的一件。

这城是千年古都历经过五个皇朝,最初的一个皇帝在都城规划之时,身边有一位深谙周易之术的臣子,这臣子提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设想,要以皇城为主,民居为辅,城墙为护,摆设出一个推阳至鼎的格局,将此城变为潜龙聚德的宝地。

但这种以人力改变天工的格局十分难成就,随着朝代的更替,代代君王前赴后继,倾力完善着这个浩大的工程。便是这样断断续续,拆拆补补,阴阳阵动工起五百年之后,终于有一位君王将此城中最重要的阵眼修建完成,便是城门东侧五丈的一段护城墙。

自此,推阳至鼎格局四角俱全、完美无缺。天龙在北,陆龙在南,水龙居西,火龙在东,四龙头尾相接,潜龙聚德、水火既济之象呈现。其灵气源头一端深藏于地渊之纯阴,一端上接地表之纯阳,循环往复、阴阳融合、灵气得以接续不绝。

古城的精妙之局建成之后,积蓄灵气的速度增长过快,渐渐地因为没有疏导,竟充沛到引发了灾祸。

便在一百六十年前,接连三日,城中大片房屋倒塌,平地裂开约十数丈的大缝隙,无数暗沟突然出现,地下水如喷泉般汹涌而出,城门东侧护城墙损毁,那潜龙聚德、水火既济的格局顷刻间破败。

对于阴阳阵的守护,老城中有一个代代传承的所在,名唤城防司,专门做修复城墙的工作。全城的城墙长约五十里,墙高四丈,墙基宽八丈,用砖不计其数,但每一块砖都出自城防司。

出岔子那年,城防司司正岳自明,因知道城中阴阳阵的阵眼就处于崩塌的东墙位置,若不及时修补,半月之后整个城墙崩溃,地下灵气喷涌,便会造成全城塌陷的大祸,伤亡难以估算。

他算着补好城墙需要整整一窑的砖,于是详细讲述厉害,接连向上禀报,请求加派人手烧砖用以修复城墙,但是因城中需要抢修的地方太多,他的请求被当做小题大做之言,始终未被理会,此时情况紧急,万般无奈下岳自明连夜率领着三十名下属来到窑口烧砖。

烧一窑砖,须得耗费干柴八万九千斤,选土,练泥之后导入模具中压制成型,城砖烧制管理森严,因关系城池安危,稍杂泥壤,便致城护遗患。

所以每一块都要留下匠人名字,方便倒查,此时灵气已经开始喷涌,这三十人根本无法按照正常程序完成这一系列的工作,每人只来得及在一块砖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可麻烦还不仅如此,古城经过这次大震被破了阵法格局,便如同一个漏了洞的大钱袋,里边数百年积蓄储存的灵气开始外泄,引得四面八方的山精水怪鬼魅魍魉聚集于此,吸取古城地下那强劲精纯的灵气,借以加速修行。

这些精怪大多品性纯良,但也有一些凶恶的,它们见有人要将这灵气堵住,情急之下出手阻拦。城防司代代司正都深谙风水之道,岳自明更是其中高手,因情势危及便动用术法将一众精怪禁制在城墙外。

他率领着三十名下属日夜不停修补城墙,这过程中,三十名兵士都中了妖毒先后身亡,最终修复完成之时,只剩下岳自明一个人,但是他也因过度施用术法,油尽灯枯。

临死前,他心里清楚,这三十位属下因此生中了妖毒,若无人为他们祛除,以后每一次转生都会身患无法治愈的疥癣,因此他向众魂魄立下誓约,自己将守在这里,会找寻到所有转生的属下,为他们拔除妖毒。

而屋中那长须老者正是第一个转生的,去世后又记忆起前世种种,因感动岳自明守城护民的功德,又敬佩他言出必践,所以魂魄不入幽冥,甘愿做鬼奴,在这里陪伴着岳自明。

尾声

报君知讲完过往,那门外的鬼奴老者也显身拜见众人,此时岳自明终于忍不住道:“喂!我这朋友交得是不是有点窝心啊!很明显我已经魂魄不稳,妖身要灭了,两位是不是先救治了我再聊。还有那墙也撑不住了,但凡要是能等,我也不打断你们怀旧!”

报君知看着岳自明微笑:“守着金库去要饭说的就是你了,你守着个喷涌不绝的灵气涌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却还找别人帮你干什么?

“当年你因是施用术法力竭而死,魂魄还未离开肉身之时,肉身便已经收不住自身仅存的阳气,最后喷出心头血,洒在了这截修好的城墙上,这墙成了血沁承阳之物,也成了你魂魄的依托。

“器物幻化出精怪可比蠃、鳞、毛、羽、昆这些动物要难很多,时间也更久,但是你身在此城的阵眼之中,身下便是源源不绝的灵力涌口,简直如同雀鸟入粮仓,要多少有多少,疾速便混合着你的魂魄催生成了精怪,所以你才会是半鬼半精怪的双重身。

“你之前觉得自己真元消耗过重,人身不稳,妖身动荡,正巧遇到半人半精怪体质,与你一般同样具有双重身的念白,你便想让他为你施用术法稳住魂魄妖身,但事实上根本不用。”

岳自明茫然:“为什么呢?”

报君知无奈:“因为这阵眼别人动不得,你动却没事,那是糅杂着你魂魄铸就的,与你真身无异。别人抽吸地下灵气,会惊得灵气混乱引发塌城之危,你吸灵气,却只是内部流转,完全没有妨碍,如今你名副其实是这个城的城防,你若无恙,此城便能安然!”

念白皱着眉头听完终于恍然大悟,冲着岳自明大叫:“我的天啊!土豪,咱们别做朋友了,咱们抓紧拜把子是正经!”

岳自明由茫然到震惊,由焦急到欣喜,一颗心终于安然下来。

他挣扎着起身来到老墙前,凝神闭目,忽然间身形消失无踪,过了一会儿,整面老墙开始发出耀眼光芒,墙上的疥癣疤痕,层层变浅最终完全消散,墙上的裂缝也缓缓愈合,整个墙面变得坚实无暇。而当岳自明的身形再次出现在古墙的前面,之前的憔悴疲惫消失不见,变得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这件事之后,岳自明也成了旧日时光的常客,念白与他十分投缘,两人若没正经事情,便整天黏在一起打打闹闹,连去花枝街也是同往,报君知也因此多了个聊得来的棋友茶伴。

这一日,报君知与念白唤逸霏星出来,一同去老城墙胡同的药铺子,逸霏星这些日子过得十分煎熬,因听说有报君知在,心中不知如何应对共处的场面,便不肯去。

倒是报君知亲自过去相邀,坦言是有件重要事情要请逸霏星帮忙。

逸霏星无法推脱,只得答应前往。三人来到那间筑有老墙的屋子里,岳自明早已等候多时,念白直截了当地指着逸霏星道:“她叫小星,是我家小妹,今天带她来看看你。”

岳自明偷眼望向报君知,见其目光中微有一闪,不由得露出笑容,爽快道:“那便也是我的小妹。”

逸霏星虽不明就里,但听两人这样说,便大方道:“不知怎么称呼这位哥哥。”

岳自明眨眨眼睛唤过逸霏星指着那面老墙道:“你去那墙上看看,左手边第三行正中那块砖上写着我的名字。”

逸霏星应了一声,走过去数着找到,只见砖上清晰印着,“城防司岳自明造,匠人至信,城砖无暇”的字样。她面露惊讶,将双手按在城砖上细看,只听“呲呲”两声轻响,逸霏星顿觉双手掌心一热,她吃了一惊举手看去,只见双掌细腻如玉,两条黑蜈蚣状的丑陋疤痕消失无踪。

她惊喜道:“怎么……怎么会这样?”念白疾步上前捧起她的手细看,随即也笑道,“果然好用!果然好用!”

岳自明挑着眉毛得意地望着逸霏星道:“小妹,这声哥哥可不是白叫的,我好歹也要送个见面礼。”

逸霏星这才醒悟此行的目的,心中大为感激,冲着念白与岳自明微微躬身道:“谢谢两位哥哥。”然后又对着报君知轻声道,“谢谢报先生。”

逸霏星没有一般女孩子的扭捏,与岳自明一见如故,很快便和念白一样与他聊得热络。三人围着老墙,听岳自明讲述一百六十年前那段激烈的过往。

报君知一直微笑地望着他们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转身过去看那窗外的夕阳,逸霏星在说笑的间隙,偷眼望去。

只见余晖投照在那张完美的脸上,连那长而黑的睫毛也染上了一层金色光芒,就像是尘世之外的神迹,虽是静静的,却撼动得了最坚韧的心念,不由得看得怔住了。

她垂下头,忍不住心中轻轻叹息,只怕我已经知道了什么是此生最大的幸福,却注定终其一生无法到达。

编者注:本文为系列作品,点击《风水师报君知》收看全部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