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师报君知系列之肉傀儡

秦未艾接到那个改变她一生的电话时,丈夫爱吃的猪肚煲鸡才刚刚炖好,小笋鸡收拾得干干净净,同着莲子、红枣、糯米、党参一起塞到完整的猪肚里,炖了足足六个小时,连鸡带着猪肚子都软软糯糯,一掀开锅盖整个厨房里都是热气腾腾令人垂涎的香味。

她拿起电话时满脸笑意,因为脑中正想象着丈夫坐在自己面前大快朵颐的满足样子,但是电话里传来的噩耗,却令她瞬间如受雷击。

她的新婚丈夫,是一名国家级的极限运动员,因为挑战徒手攀岩时出了意外,从五十米的高度失足坠落受重伤,在送至医院的途中离世。

待秦未艾跌跌撞撞赶到医院的时候,年轻壮硕的丈夫已经成了躺在太平间殓床上的一具残破的尸身,她扑倒在丈夫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秦未艾的幸福生活就这么轰然倒塌,她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得可怕,以后这人生还能有什么悲喜?再为了什么高兴?再为了什么忧郁?最能牵动这些心思的人都没了,她想到这里便拉起丈夫冰冷的手,使劲抽打着自己的脸。

“怪我,这都怪我,我没有保护你,可你明明定下的不是这个日子,为什么会提前了?”旁边的医护人员见状大惊,一边阻止她一边劝慰:“这是意外,与您无关。”

秦未艾却歇斯底里地大吼,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你们知道什么,我原本可以阻止这个结果的,我原本可以保护他毫发无损的,我可以让别人替代他……”

没人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都以为那是受到刺激之后的反常言语,秦未艾就这么整个下午都重复着这句话跪在丈夫的尸身前痛悔哭泣。

这世上最为痛苦的就是后悔,比任何的情绪都要猛烈与剜心,因为曾经与幸福近在咫尺却又这么失之交臂。秦未艾哭到最后,想着与其痛苦地走完余生,还不如趁早结束这孤独的煎熬,便挣扎着离开太平间,上了医院的顶楼,好在一直守在门外的一名看护机警,一路跟着她,在关键时刻将其拦腰救下。

秦未艾重新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病床上,知道有人阻止了自己,她心里既无感激,死志也并未消除,直到一位大夫和蔼地俯下身告诉她,刚才所做的抽血检查中显示,她已经怀有身孕,而后续的B超与胎心监听显示孩子胎心有力、发育良好。

秦未艾后来老是想起这一刻来,窗外有个特别好看的夕阳天,晚霞的光在窗台上就那么四下晕染开来,她耳朵里听见了这句话,冰冷的身体忽然觉得暖。

那身体原本在看到丈夫的尸身时,一下子被抽空得就剩了个壳子,却突然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给充盈满了。她的情绪渐渐平复,笑容又回到了脸上,她抚摸着腹部,这里有了一个孩子,是丈夫留给她的礼物,有了这个孩子,她已经被撕碎的幸福又拼凑了回来,她又能好好活下去了。

秦未艾是远嫁,亲朋故旧都没在身边,不幸中的万幸,丈夫的意外保险赔付了数目不少的保险金,足够她毫无顾虑地待产和抚育孩子。

她千挑万选找了了一名经验丰富的产前保姆,每日给自己做配比科学的营养餐,家务也只限于擦擦桌子洗洗碗,每日早睡晚起,好吃好喝,整天心中惴惴不安,生怕有一点问题影响到腹中这个珍贵的遗腹子。

这么提心吊胆地凑足了月份,终于生下个健康漂亮的男孩,眉眼酷似其父,秦未艾欢喜至极,对这个孩子爱到了骨子里,给孩子取名佑远,希望他能人如其名,天佑长远。

秦未艾每日尽心尽力看护养育儿子,日子就这么平静安然地过了下去,孩子从长相到性格都越来越像其父亲,直至孩子九岁那年,她突然发现了一件令她觉得极为恐怖的事情。

佑远的学校里有一面教学楼的墙面没有窗户,学校将这面墙修建成了一个十米高的攀岩墙,而佑远有一次上体育课时借故跑开,在没有系安全绳的情形下,竟徒手攀到了顶点。

老师为了这件事,特地将秦未艾请到学校里,在将这件事告诉她的时候,虽然一直在检讨监护失察,但语气中却多少带着些赞赏的成分。他告诉秦未艾,鉴于佑远这种卓然的体能,学校已经将其推荐到了青少年登山协会专门学习攀岩,而佑远自己也非常喜爱这项运动,表示要一直坚持学习。

老师讲完,满以为会看到学生家长喜悦的表情,而秦未艾却是一脸的惊惧,她双手使劲摇晃着道:“这太危险了,我不会让我的孩子参加。”原本站在一旁等待夸赞的佑远诧异地望着母亲,“我要参加,我喜欢攀岩,这是我自己挣得的机会。”

秦未艾粗暴地将佑远扯到自己面前,神情凌厉地喝道:“你不可以参加这么危险的运动,跟老师说不去,我说什么都不会让你去的。”

佑远委屈莫名地望着她,忽然间眼神坚决地嚷道:“我就是要去,你拦不住我的!”

你拦不住我的!秦未艾愣怔住,十年前丈夫也曾说过同样的话。她惧怕地望着儿子,只觉得十年前的那个在她头顶炸开的雷,又开始在耳边轰然回响。

晋楠找到花枝街的时候,已经临近五月,正是荼蘼花盛开的时候,荼蘼一开花事了,曼说桃李丁香,晚樱海棠,就连泡桐花都开始凋谢了。可当晋楠踏入这条传说中的老街,却惊讶地发现春日时光还慢悠悠地晃荡在这里,各种树的枝头都还满满当当地盛放着花朵,整条街里姹紫嫣红,飘荡着浓郁的花香,她在那一刻怔在街口,来之前,对于住在这条街里的神秘男子的种种传闻,原本是半信半疑,但此时忽然实打实地相信了。

晋楠听说那人脾气古怪,所以不敢大张旗鼓地惊扰,就把儿子受伤时所穿的染血衣裤从包里拿在手上搭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一边缓步前行,一个小时后,待走到第三个来回时,晋楠已经开始有些沮丧。

就在此时,突然间听见道路左侧传来几声清脆的门环叩响,她连忙侧头望去,赫然看见一扇红漆大门由虚到实地出现在旁边的墙上,晋楠一时间惊喜交集,心跳骤然加速,她壮起胆子疾走几步上前,只见门楣上有个红底牌子,上面几个清晰的黑字写着128号。

门里是个十分安静的小院,晋楠在影壁墙后面站了一会儿,才鼓足勇气迈动脚步,绕过影壁是个小中院,当她抬头望见那传说中的一架累累垂垂的紫藤花,和花架下半躺在罗汉床上看书的俊美男人时,一颗悬着的心这才真正放下来。

报君知脸上神情自若,一直望着他走到近前,才直起身,晋楠正想着应该如何恳求,才能打动这人。报君知却微微一笑指了指一旁的藤椅道:“直接讲发生了什么就好。”

晋楠面露感激,当下也不再耽搁,便跟报君知讲述了这近一个月里,发生在自己家里的怪事,晋楠有个儿子叫做小桉,今年刚满十二岁。

小桉生性胆小,内向腼腆,从来不像同年龄的男孩一般淘气,放了学只喜欢躲在家里看动画片和漫画书,家里一直觉得这孩子特别省心。晋楠与丈夫都是单位骨干,工作繁重、经常加班,所以懂事的小桉一直是自己上下学,好在学校就在他们家楼的旁边,走路不过几分钟,这么多年了,小桉自去自回从未出过任何差错。

可是,就在一个月前的一天,晋楠突然发现小桉身上出现了一些奇怪的伤痕,两条腿的迎面骨和双臂内侧都有大面积的擦伤,脱了衣服鲜血淋漓,小桉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她与丈夫都吓坏了,自然是查问小桉发生了什么事情,谁知小桉却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只说隐约记得自己放学之后去到个杂草丛生的地方,那里有一面挺高的石头山,自己当时不知受了什么招引,特别想往上攀爬,那感觉完全不由自己控制,他爬了大约有三米高就摔了下来,下落时在墙上一路摩擦就留下了这一身的伤。

夫妻俩听了小儿子的形容,觉得难以置信,他家是市区里的单位宿舍房,小桉描述的场景怎么也得是郊区,小桉四点二十分放学,晋楠六点左右回家,一个六年级的小学生,兜里也没什么钱,是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家到郊区打个往返的。

他们因此断定儿子撒谎,但是小桉委屈地一口咬定自己说的都是实话,后来晋楠看着问不出什么结果,而孩子身上的伤也不大严重,心里想着,也许不过是孩子长大了,学会了淘气,弄伤自己后又惧怕父母责怪,所以编出个玄乎的谎话来敷衍,这么想着,也就没再继续追问。

谁知两周前晋楠傍晚下班回家,却发现出了更严重的事情,小桉穿着血迹斑斑的衣服,躺在自家的客厅里昏迷不醒,她吓得半死,连忙将儿子送到医院,经过检查发现小桉的左腿股骨中下段骨折,双手也有严重的摩擦伤,医生分析有可能是从高空坠落导致的。

晋楠诧异地道:“我儿子苏醒之后,依旧感觉不到疼痛,也说不清楚发生过什么,还是重复说自己放学之后,糊里糊涂就来到之前所去的那个地方,又看到了那座镶嵌着五颜六色石头的山,又忍不住想向上攀爬,也不像第一次一样畏手畏脚,竟然一路顺利地爬得挺高,但是正爬得高兴,不知为什么忽然间感觉自己手脚一起失去了控制,就那么直接从上面跌落了下来。后面的事情就记不清楚了,他再恢复意识,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晋楠眉头紧锁,“我这才觉得真的不对劲儿,小桉从小就有特别严重的恐高症,他是不可能独自去到高处的。最初想着是被什么人给害的,于是就调了小区里的监控录像来看,找到事发那天的录像一看,发现我儿子竟然是在我回家前五分钟自己正正常常走回来的。这事把我和老公吓坏了,我们一起请了假,就这么轮流地日夜守着儿子,但是除了守着他,我们也想不出其他的解决办法。”

“直到三天前,楼里的一位老邻居来探望小桉,这位老邻居是个花匠,从年轻时就在堪舆街里负责四季花木的养护,大约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他觉得小桉有些不妥,就拉着我细问起来,我就把这两次受伤的事都跟他说了,那位邻居当时就变了神情。说这不是正常的事情,要请风水师父给看看。

“那天我和老公就背着小桉跟这老邻居去了堪舆街,找了几家堂口,却没有哪位师傅能看出小桉有什么异常,就这么走了一上午那老邻居开始变颜变色,说小桉摊上的怕不是一般的事,就得找不一般的人给化解,我又按照他的指点,找到您这里来。”

报君知见晋楠的手里抓着件染血的衣服,伸手取过,用手细细在衣服上摩挲了好一会儿,忽然有些黑色的细小颗粒如同跳蚤般争先恐后地从衣服的内里与皱褶间涌动出来,汇聚在一起,成了绿豆大小的一团,报君知用手将那黑色的东西捏起,眉头便微微皱起,“是符灰,有人在你儿子身上施用了符图术。”

“一共是两种,第一种是用来牵制小桉的行动,这种符可以在较短的时间内迷失人的心智,将人化作肉傀儡,完全听从施术者的摆布;第二种可将人身上的伤病延迟发作,这也就解释了小桉如何能在腿骨折的情形下,行动如常地返回到家中。”

晋楠听完十分惊恐,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报君知。

报君知让晋楠报了儿子的生辰八字,思索了一会儿道:“按照小桉的命理来看,是个孤阳在下、众阴在上的数格,命中自己阴阳难济,先天有失辅助,是个极其容易成为肉傀儡的体质,他这样容易被操控的人并不多见,而且施符操控肉傀儡非常耗费施术者的体力,所以,施用术法的人不会轻易舍弃已经控制住的傀儡,等小桉身体恢复之后,只怕那人还会继续用符图术控制他。”

晋楠骇然,“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的孩子?我一家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从来没有和人结过冤仇,怎么会遇上这样可怕的事?”

报君知抬眼望着他,“符图术在施放的时候,施术者与受术者之间会有一定的联系,我们称之为符索,但小桉身上的这道符十分特别,符索是被切断的,这就导致无法寻索倒查。”

晋楠急得脸上冒出层层汗珠,大声道:“求您给想想办法,要怎么才能救我儿子?再这么来一次,恐怕我儿子就要被他摔死了!”

报君知沉思,“这次小桉受伤严重,估计那人也知道家人已经警醒,会日夜守护,下次不会再那么明目张胆地施术,而且小桉伤了腿骨,完全恢复至少也要三个月,他也不大好摆布,所以暂时算安全。”

说完这些话,报君知神情淡然地起身,“世间的事情,只要发生,总会留下行迹,既然你找到了我,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做吧。”

罗汉床上有个木枕匣,报君知从里面掏出一枚小小的纸符递给晋楠道:“将这个给小桉贴身带着,如果那个施术人再有异动,这道符会替他抵挡受到的牵制,而我也会知道。”

晋楠走后,报君知取出一副红木签筒,那签筒看着年代久远,每一根签都已经被摩挲得光滑莹润,报君知闭目凝神片刻从签筒中取出一根签来。

是第三十八卦,睽卦,那根签原本无字,片刻后却隐约显现出一行小红字:“六五爻,悔亡、噬心、往何咎。”

报君知看着签轻声自语:“睽卦中六五爻是居于阳位的阴爻,居位不正当,为女子担当男人之责,强行与卦中的初九爻应和,初九虽是阳爻却呈孱弱孤立之势,而另一个阳爻九二,为陋巷遇险之象,且已经断绝生机……”

他舒展开眉头缓缓道:“带着幼子的单身妈妈,丈夫多年前意外身亡。”

厨房的砂锅里放着炖得烂烂的猪肚煲鸡,秦未艾将其整个捞出盛放在一个陶瓷大汤碗里,用一块长毛巾捏着碗的两边端出去放在餐桌上,佑远坐在餐桌前的一辆轮椅上,脸上满是烦闷,直到看见盛放着猪肚鸡的汤碗,烦闷的神情才减淡了几分。

“趁热吃,我这回塞了很多的糯米和红枣,猪肚子里面放的也不是鸡,是只大肥乳鸽,最能促进伤口愈合了,”秦未艾笑意盈盈地将汤碗往儿子面前推,“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好好休养,也要多吃这些汤汤水水进补,这样才不会留下毛病。”

佑远看见心爱的食物,心情愉悦起来,也不用筷子,大喇喇地伸手扯开猪肚掏出炖得软嫩的乳鸽,用手举着大口咬嚼起来。

秦未艾看见儿子吃得香甜,比自己吃到嘴里还要开心,扎煞着两手专注地盯着看。

佑远吃了一会儿,忽然似想起什么,有些疑惑地对母亲道:“妈,为什么这两次我会这么轻易的受伤?我爬攀岩墙的时候,明明都抓得很牢,落脚点也很稳当,怎么会凭空摔下来?”他低头看着自己裹着纱布的腿,“还有,既然都骨折了,您为什么不带我去医院,只是在家里涂涂药膏呢?我掀开纱布看了,一点也没破皮,这两次受伤,我都没有破皮,只是疼得厉害。”

佑远发愁地低语:“我受伤可真不是时候,就这么把少年登山协会的选拔给错过了,我觉得好可惜。”

秦未艾被儿子问得神情微显慌乱,强笑道:“你个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这么多问题,你还信不过妈妈。你姥爷家是祖传的正骨中医,妈妈的手法可是你姥爷亲自传授的,比外边那些半吊子大夫强多了,你的腿不过是骨折,绑正了再涂些药膏就没问题了,没破皮嘛……大概只是里面受伤了表面看不出吧。那个什么登山协会,错过就错过吧,选上了也是影响学习。”

她给儿子盛了一碗汤,摸摸儿子的头柔声道:“不过,这两次之后,你可知道厉害了吧,做危险的事情总会付出代价,极限运动虽然很酷,但是终归只是一个爱好,踏踏实实过日子多好,我们犯不上为了个爱好豁出命去……”

“不光是爱好,成为世界上最棒的极限运动员,这是我的梦想,”佑远不满地打断母亲:“老师说过,应当守护自己的梦想,我不怕危险,也不会放弃的。今年错过了选拔,我明年还会请老师帮我报名的。”

这话多么熟悉,基因真是可怕,原来对冒险上瘾也是从骨子里带着来的。

佑远看着母亲露出哀伤的神情,沉默了好一会儿,又低声道:“我知道您怕我像爸爸一样出意外,但我不是爸爸,我会特别特别小心。”

“可这世界上的意外,不是你小心就能躲避得了的,”秦未艾因为儿子提起了过世的丈夫,情绪一下子就不受控制起来,“你爸爸当年就跟我保证过,他一定会小心,一定不会出差错,他还说要一直陪我到老!可最后怎么样?还不是抛下咱们母子两个,让我们过这样的苦日子。”

佑远见母亲突然发火,委屈地抿起嘴唇,随后倔强地起身摇着轮椅离开餐桌,回到自己房间将房门重重关上。

秦未艾望着紧闭的房门,眼前失去控制的局面令她心里翻滚着浓重的不安,她闭上眼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好似下了什么决心般对着儿子的房门冷冷地低语:“我的人生已经被摧毁过一次,绝不能承受第二次,我不能给意外留下一丁点儿的概率。”

外面此时下起雨来,那急促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秦未艾觉得那些雨点好似落在她的心上,她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肩头忽然啜泣,“我也是个妈妈,也不愿意做这样心狠的事情,我也愿意慈悲一点,但是这世间可曾给过我什么慈悲?当年经历了那样残酷的事情,我一条命已经去掉了一半,如今连我剩下的这半条命也要给夺了去吗?连我这最后的一点希望都要弄灭了吗?”

她说着说着复又愤怒起来,抬头望着儿子的房门恨恨地道:“看来这两次受伤,你根本就没有得到教训,既然你还不知道害怕,那么死亡总会让你知道什么是害怕了吧?”

晋楠的睡眠一向很浅,稍有声响便会惊醒,所以自出事以来便与小桉同睡,儿子若有什么异动,自己好及时阻止,但这一晚的后半夜,她却如同醉酒一般酣睡不醒。

直至有耳边强烈的嗡嗡声将她吵醒,她睁开眼睛,发现原本被根红绳拴住挂在小桉颈上的符图竟然自己脱离开来,落在她的耳边不断震动,她惊讶地坐起身,发现小桉睡得格外深沉。

转头再看那符图,就如同有只看不见的手捏拿着一般,飘飘悠悠地向着卫生间飞去,晋楠按下心头的惶恐,紧跟着过去,符图飘到卫生间的洗脸池边,水龙头忽然自己开启,水哗哗地流了出来,符图在空中打开,一个人形纸片落在了湍急的水流中,小纸人如同活的一般眉眼俱全,趴在水流中竟开始大口喝水,边喝身形边胀大,也就几分钟的功夫,纸人已经有一米多高,它满足地拍拍自己的肚子,从洗脸池翻身跃下,就地一滚,竟然变成了与小桉一模一样的真人。

晋楠看得目瞪口呆,脑子里一片空白,手掩在口上防止自己叫出声来。此时纸人化作的小桉抬头望着她,发出与报君知一样的声音:“不要害怕,这也是傀儡术的一种,唤作水傀儡,施术人在召唤小桉,才会唤醒它,你现在给它穿上小桉的衣服,它自会出门去找那个人。”

水傀儡说完这话顿了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小桉身上的符图在催动时会令一定范围内的人陷入昏睡中,用花椒水可以破解,而小桉自己在水傀儡活动的时候,会暂时沉睡,你们只要在旁边守护便可,不必担心。”

晋楠来到卧室,果然丈夫也昏睡不醒,她用尽力气摇晃,丈夫依旧鼾声如雷,她依言煮了些花椒水,用毛巾浸湿后为丈夫擦脸,丈夫这才清醒。

刚嘱咐丈夫去看护儿子,已经看见穿好衣服的水傀儡走到了门口,正如常人般开锁出门,她心中实在想知道儿子到底被何人操控,于是偷偷地尾随其后。

此时已是深夜,大街上四下无人,水傀儡步伐极快地沿着街心花园行走,晋楠与其隔开十米左右的距离,紧紧跟随。

水傀儡向南走了约一公里,来到个废弃了的游乐场门前,这游乐场六年前因为租赁合同到期,之后没有再续约,因此关闭。原本这里也是个坐标式的建筑,面积大、游乐设施又经常更新,所以营业的二十几年间一直游客不断、热闹非常,但自从关闭之后没人打理,如今已经成了个野草疯长的荒园。

那些大型游戏设备,都在很短的时间被拆卸殆尽,除了园中巨大的摩天轮外还有一个中心广场的攀岩墙,晋楠此时终于明白儿子口中那个杂草丛生的地方以及镶嵌着彩色石头的山是什么了。

水傀儡走到铁门前,仿佛眼前毫无阻挡,径自穿了过去。晋楠紧跟着上前,只见硕大的两扇黑色铁门早已漆面斑驳,被几道手腕粗的铁链从上到下锁了个严实,门的下面有滑轨,推拉并不费力,晋楠试着去推,然而使尽力气却只能推开两公分左右的间隙,却牵动了门上的铁链依次撞击铁门,一片哗啦哗啦的声响。

她慌急地左右张望了一下,这才发现大门西南墙边,有一扇被大片茑萝藤蔓缠绕遮挡住的小旁门,门是虚掩着的一拉就开,晋楠进去之后看见,水傀儡正沿着小湖旁的路径继续前行。

湖的四周茂盛地生长着一米高的芦苇,湖面上也被疯长的水葫芦所覆盖,油绿的叶片将整个小湖的水面遮盖得严严实实,看过去感觉十分压抑。

月亮圆且大,晋楠在月光下小心翼翼地跟着水傀儡一直往前走,不远处的摩天轮在月色中投下巨大的阴影,阴影下面就是中心广场上那座孤零零的巨大的攀岩墙。

攀岩墙下面站着一个瘦小的女人,齐肩的长发束成个马尾,相貌平平,神情却颇为凌厉。

水傀儡摇摇摆摆向着女人走过去,女人伸手摸摸它的头,转身指着后面的攀岩墙说了几句什么,水傀儡便走了过去,抚摸着墙上的五彩脚蹬,仰头看着墙的高度。

晋楠看着水傀儡迟疑地站在攀岩墙下一副胆怯的模样,心中忍不住赞叹报君知的术法卓绝,这水傀儡从模样到神情举止完全与自己的儿子一般无二,若不是刚才亲眼看见纸人吸水涨大又一路跟着它前来,她这个亲妈也无法分辨出这是一个假人。

秦未艾见水傀儡在墙下迟疑不动,于是凝神催动,约莫半分钟功夫,水傀儡终于开始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登。

它越爬越高越爬越快,渐渐离地面已经约有二十来米,此时它垂直位置正对着一堆建筑垃圾,根根钢筋向上戳立,看着十分危险。

秦未艾看着水傀儡小心翼翼地步步向上,眼中忽然有些湿润,目光追着它的身影轻声道:“实在对不起你了,原本我也没有想要做这么残忍的事情,但是我的孩子太过固执,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失去他的。你不要怕,这次也跟上两次一样,你身上只有伤,不会觉得疼痛,眼前的这段恐怖记忆与死亡的痛苦,都会由我的孩子去感受,你就像在睡梦中死去一样,平静而没有感觉。”

她缓和了一下情绪对着那个还在高空找落脚点的身影伸出手低声道:“就这样吧,训练结束了,这里一点都不高,放开你的手,跳下来。”

水傀儡回头望望她,听话地松开手,身体垂直落下,重重摔在下面的钢筋上,顿时被数条钢筋穿身而过,水傀儡满脸痛苦地全身抽搐了几下,便一动不动。

虽然事先知道并非真人,但这一幕太过真实,看得晋楠几乎要大叫出来,心中想着若是自己没有找到报君知,那么此时落在钢筋上的便真是小桉了,想到这里后怕得全身战栗。

秦未艾轻轻叹息走近查看,突然间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烈叫声,合身扑在了水傀儡的身上,“佑远……不……怎么是佑远……”哭了几声她站起身有些恍惚地喃喃,“这不可能,我明明把符下在了那个孩子身上……”

她快速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刀一道纸符与火机,又解散自己头发,以刀割断一缕,将头发与纸符同时点燃,火光中冲出一道火链直冲着正北方向蹿去。

秦未艾见火链并未飞向钢筋上的水傀儡,登时目瞪口呆。

此时月光下走来一人,长身玉立双目炯炯,正是报君知,随着他一步步走近,那变为佑远样貌的水傀儡便开始迅速缩小,身上不断地漏下水来,直至水流干净,完全干瘪后恢复成一个纸人。

秦未艾瞠目结舌地望着那插在钢筋上随风飘动的纸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咬牙切齿地道:“原来是沧水符做的水傀儡,堪舆街紫微堂的人,”她歇斯底里地转头望着报君知大叫,“你为什么将傀儡变成我儿子的样貌,令我心神慌乱,使得我自毁符图,害我不仅失去术法之力,还要减寿十年,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报君知望着她冷冷道:“你既然说得出我的来历,那紫微堂是做什么的你比谁都清楚。我替换你的符图不假,那是因为你对常人施行傀儡术,妄图谋害无辜者性命,”他望着一旁的冬青丛高声道,“你不必藏了,出来听听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伤害你的儿子。”

晋楠依言走出来,站在报君知的身边,眼神冷冽地望着秦未艾。

报君知郎朗而言:“你的祖父原本是堪舆街里有名的风水师,他养育了五名子女,孙子孙女更是众多,但最终却只有你一个人继承了他的天赋,所以从小对你寄予厚望,私下教授你只有取了戒牒的风水师才能修习的肉傀儡符,可惜你成年后来到堪舆街应试并未通过。你祖父大为失望,勒令你更加辛苦地修习,准备数年后继续应试,可就在那时你遇到你爱的人,两情相悦之下,不久便结了婚。你因为渴望成为一个守着爱人过日子的主妇,因而放弃了当初要成为一个风水师的志向。”

“你祖父因这事勃然大怒,将你在祖籍上销了名字,不许你再进家门。自此你丈夫成了你所有的感情寄托,成了你这世上唯一能依靠的人,可惜你丈夫的职业太过危险,每次外出训练比赛,都让你心惊肉跳、惴惴不安,你试图让他放弃理想,就像当初自己为爱,放弃做个风水师一样,但是你丈夫并不愿意听从你的建议,成为一个安分守己朝九晚五的小职员,他无法舍弃他喜爱的事业。”

“你没有办法改变他,无奈之下,便在他每次外出比赛时都悄悄跟随,以肉傀儡术暗中协助他,将他所有遭遇的失误与危险都转化到其他参赛队员的身上,你丈夫因此而在历届比赛中无往而不利,屡屡挑战新难度也能毫发无损,可同时他也失去了对自己真实能力的正确判断。你丈夫的每一次比赛和训练事先都会告知你,但只有他出事的那一次,他隐瞒了下来,他为了给你一个惊喜而去挑战超过自己体能的山峰,因为你的符图术导致他误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应付将要遇到的一切危险,最终却是你的过度保护害了他。”

“你一直怨恨命运不济,令你成为寡妇,但事实上你最清楚,你的丈夫并非死于意外,是死于你对他的爱。”

“而你今天所做的一切,正是在将之前发生在你丈夫身上的悲剧延续至你儿子的身上。因为惧怕儿子如同他父亲当年一般死于意外,你一力阻止他继续学习攀岩,可是没有作用。无奈之下你找到与他年龄相仿的小桉,将小桉变成你儿子的肉身傀儡,再控制小桉的行动令他在攀岩时受伤,你原以为儿子接收了这受伤的记忆与痛楚,会心生惧怕,放弃冒险,谁知两次受伤都并未他退缩,所以今晚你孤注一掷想要了这孩子的性命,以死亡的恐惧去令你儿子改变主意。”

晋楠听到最后,已经怒气冲冲,望着秦未艾,使劲压抑着想扑上去痛打她的冲动。

秦未艾的神情却渐渐恢复了平和,她一直怔怔站着如同一座雕塑,安静地听着报君知讲述完这一切起始缘由,前情后事,既不反驳也不答话,脸上的表情也是漠然地毫无变化。

报君知冷冷地望着她,“肉傀儡术若不按照原本步骤消除,强行损毁,施术者遭反噬减寿十年,且天赋全失,此生再也无法修习任何术法。这一切都因你妄用符术伤人害命而咎由自取,我念在你还有幼子要抚养,今日小惩大诫,若你日后再不安分守己,我便将你交由七星五岳堂处置。”

说完他将水傀儡收回,带着晋楠离开。走了几步,晋楠回头看着那月色里一动不动呆立的瘦弱女人,忍不住停下脚步,对着秦未艾大声喊道:“你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爱,你只是将你他们放在你能够控制的范围里,根本不愿意去尊重别人的意愿,更不用说去体会无辜受害者的心情了。你的坎坷人生难道不该归咎于你的自私狠毒吗?就算我可以原谅你对我孩子做的事情,但是你的所作所为,自己的良心能够原谅吗?”

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公园小径的深处,秦未艾如同与这个世界隔绝了一般,始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紧紧闭着眼睛,良久良久,眼角泪水簌簌落下。

编者注:本文为系列作品,点击《风水师报君知》收看全部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