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师报君知系列之迁识术(中)

1.夺舍之人

安洁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她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沙发上,而丈夫坐在另一端边抽烟边望着她,眼神里全是她看不明白的东西。身体所散发出的气味也极为陌生,失去知觉前那些令人难以承受的恐惧感和厌恶感骤然袭来。

她下意识地环望四周,一时间惊得目瞪口呆。自己才刚昏睡了几个小时,家里的布置竟然已经完全变了样子。

她最喜欢的米色墙纸被撕了个干净,墙面上龙飞凤舞地画着血红的符图。客厅里的餐桌、书柜、酒柜全都不见了,那空出来的地方摆上了一个长条案和供桌,供桌前还摆放着一个蒲团。

男人望着她笑:“莫害怕,我刚刚夺了你丈夫的舍,一周之内不能杀生。尤其你还有身好厨艺,如果乖乖听话,那么我可以让你活好长一段日子。”

安洁的脑子很纷乱,但是有一点她已经肯定,自己的家遭遇了重大的灾祸,眼前这个人不是自己的丈夫。

安洁这么想着,舔了舔嘴唇小心地问:“你是什么人?夺了我丈夫的舍是什么意思?”

“我的名字叫庄无序,是我师父给取的,他死了之后就再没人叫过我了。你要是愿意叫,我挺欢喜的。这样挺好的不是?

“虽然你蠢,但是好歹也是个可以说话的……不,是可以听我说话的人。而夺舍这件事,迁就一下你的智商吧,这么说你可能会懂,你丈夫的瓤被我吃了,他的魂魄被我封在了我的身体里,会一直沉睡下去,成为我的一部分。

“不过,他的肉皮还好好地活着,要过几年才死,那时候我就带着他再换一个肉皮。明白了吗?夺舍就像搬家一样。”

安洁听完,脸上一阵抽搐,难以置信地望着庄无序。

庄无序深深地吸了口烟,然后一点点吐出去,闷声道:“其实夺舍这事,我还真想找人说说。

“你搬过家吗?搬过多少次?肯定没我多。我搬了一百零七次,那真是种折磨。

“推翻了重建推翻了重建,身体里细微的每一处,好不容易融合和接受了,却又要重新适应新的身体,有的时候迫不得已还要住进女人身体里。

“但是这还不是最难过的,我有一次进入了一个年轻人的身体,谁想到他是个吸毒的。那一个月的时间,简直痛苦万状。”

庄无序有些迟疑地望着安洁:“你能听懂吗?你要是真的能懂我就高兴了。”

但是安洁望着他,大瞪着眼睛,像个木头人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庄无序并没有计较,自顾自讲下去,神情十分亢奋:“你说,一秒钟丰富还是一百年丰富?你自然想的是一百年丰富,对不对?

“但是换一个角度来看,一秒钟也许并不比一百年简单。我一秒钟就能回忆起某个人的一生,你说我的思维有多复杂。

“我脑子里整天重复着一些陌生的景象,就像有一百零七扇门,每扇门里都关着一个人。不对,现在是一百零八扇门了,多了你丈夫。”

他苦笑:“这些门里的声音每天都很吵,有的甚至还会妨碍到我的情绪。尤其是刚刚被吞吃的魂魄,比如你丈夫,真是喋喋不休。”

安洁一直愣怔着,听到这句话却忽然啜泣起来,轻声问:“我丈夫在想什么?”

庄无怪笑一声:“你丈夫说他舍不得这个家,还觉得亏欠了你。你持家辛苦也想起来了,你孝敬父母也想起来了,你忠心不移也想起来了。

“一天之前他可是百般嫌弃你来着,觉得你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毫无可取之处,又深深懊恼自己不能离婚。”

庄无序摇头:“可见这世上最易反复的便是人心,好人变坏人,坏人又变好人,有时候就是须弥之间的事情。所以说,最不可靠的就是人心。”

安洁在这个时刻停止了哭泣,如果说之前她还对这件事情抱着一点点的希望,此时此刻已经完全破灭了。

她恨恨地望着庄无序,像是望着一只刚从角落里跳出来的老鼠,既恐惧又憎恶。

她将身子靠在沙发上,短促地喘着气。忽然毫无征兆地抓起桌子上的水果刀向着庄无序挥舞着刺去,将庄无序逼在了沙发靠墙的一角。

安洁披头散发、咬牙切齿地望着庄无序道:“我丈夫的父母年老有病,离不了人照顾的,他儿子年纪还小,没有成人呢。既然是他先死了,我就不能死,我要替他尽孝尽责。”

庄无序似乎看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说错了,女人的情绪才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不过,你可比你丈夫有担当多了,看在你这份气度上……”

他笑嘻嘻地将手指在女人眼前晃了一下:“我送你个听天由命的死法吧。”

安洁拿着刀的手缓缓垂了下来,眼神空洞一脸茫然地靠在了沙发背上。

那天深夜,无人看见,三号楼的永志拉着他妻子安洁的手,两人溜达着进入了小区里早已封闭废弃的地下车库。

过了十几分钟,出来的却只有永志一个人。

2.前尘事

报君知十岁之前的记忆一片空白,他能记住的第一个日子便是自己遇到师父的那一天。已经记不清楚过去了多少岁月,但是那一天却在记忆中始终鲜明,从未褪色。

他经常会将这一天从脑海庞杂的回忆中拎出来,像个旁观者般回放。那时,他还是个瘦削的十岁孩子,那时他还不叫报君知。

这个孩子的意识如同鸡雏啄破蛋壳般,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苏醒。他还来不及好好观看一下周围的景色,就发现了一件令他无比恐惧的事情。

他发现自己被孤零零地绑在一个雕花石柱上,四周围着一群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锋利闪烁的刀。那些人神情凶狠,对着他虎视眈眈。

孩子茫然无措,并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过错。

那些人口里呼喝着挥舞着利器蜂拥而上,就在刀已经碰到他的身体时,一声清朗的呼啸传来。一瞬间如同时间定格,这些穷凶极恶的人全部如石像般呆立不动。

一位相貌俊朗的道人自朝阳中疾步而来,他望着孩子神情温和,为他解了绑,将他带离了那里。

两人来到一个小小的道观,道人告诉孩子,他生来与人不同,乃是上天赐予的天赋。因着一件奇异的事情,他失掉了之前的记忆。但是无妨,每段人生都有不同的缘法,这段经历正可让他放弃前缘,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这之后道人嘱咐道观中的几个道人好生照顾孩子,临走时叮嘱孩子好好参读观中的藏书。待得时机合适,自己便会再来收他为徒。

虽然只相处了几日那道人便离开,但是在孩子的眼里,只觉道人宽厚和蔼,如同自己的亲人。他心中升起孺慕之情,便听话地守在观中,每日打扫道观,看书修习,静静等候。

但孩子未曾想到,他一直心心念念盼望的拜师之日,却也是与师父诀别之时。

那一日,他正在观中洒扫,突然见道人从门口踉踉跄跄地闯入。他的脸色十分苍白,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身体像是得了寒症一般一直在抖。

但是望着自己却尽力做出个轻松的神情问道:“还记不记得我?”

孩子喜悦地道:“记得,一年零二十九天前您说,若再相见,您与我便是师徒了。”

道人听了孩子的话,脸上露出一点笑容,他站定缓了缓气息,从怀中拿出一个签筒道:“这签筒是我一个故人所赠,已经跟随我多年,每逢遇到大事情我总要问问它的意思。你今日若愿意拜我为师,便来抽上一签。”

孩子的脸上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淡定,他恭敬地向前,伸手便到那签筒里抽出了一根签。

中年道人的眼睛在签出签筒的时候,忽然一亮,抚摸着签筒微笑:“好好,你这是与我想在一处了。”

孩子望着道人有些忐忑地问道:“这签好不好?”

道人望着他笑得十分开怀:“好得不得了!”

“十五卦,地山谦,六十四卦中唯一一个全吉无凶之卦。应着今日的事,主十全十美,无纰无漏。

“你取的是九三爻,乃是劳谦,应君子有终。此爻乃是谦卦之主,是位于爻中第三的阳爻,三亦是阳位。是以,九三乃是阳爻居于阳位,当位得正,故而十分吉祥。

“但九三身处众阴爻之中,意思是,你孤身入险地,必定劳心劳力。”

道人顿了顿收起笑容,面沉似水地道:“孩子,你可要想好了,你拜我为师,既是归宿亦是征途,既是孤旅亦是囚期。责任重大,你若应承就不能后悔。”

孩子望着道人看了一会儿,忽然问:“您为什么选我?”

道人正色:“你是天生就断了贪嗔之念,与绝了惊惧之感的卓然之躯。承受我的功法,这天底下绝无可能有比你再合适的人了。你与师父乃是天赐机缘,是你的缘亦是我的缘。”

孩子听完,微微而笑,当即跪下叩头:“师父在上,受徒儿三拜,既是天缘,徒儿无悔。”

道人见孩子小小年纪便如此担当决断,心中知道是个日后能成大事的。他这一辈子最敬重这样的人物,孩子这一点,在他心里甚至高过了其天赋。

道人想着自己没有看错人,只喜得眼中泪光闪烁。

站定受了孩子的三拜之后,便将孩子拉起道:“以后若有人问你的师门,你要知道,咱们的师门是天顶观灵宝派。你的名字以后也不能用了,你这一生注定要历经诸多艰险磨难,所以必要取个物件的名字,才好压得住。”

“他将手中响板放到孩童手中笑道:“你我初次见面时,你就想要这个来着。那么,就用你自己给自己选的名字吧,你以后就叫作报君知。”

孩子望着那漆黑的响板,忍不住笑道:“报君知。”

“师父这一生独来独往,孤单惯了,没成想还能遇到你这么个对脾气的娃娃。只是,你我师徒缘分浅淡,再没多相处的时间了。师父如今大限将至,现下便将所有的功法都渡传给你,也算不屈就了你这份材料。”

孩子微现茫然,轻声道:“师父,为什么你没有时间了?”

道人苦笑,伸手摩挲孩子的头顶道:“过一会儿,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道人教孩子盘腿与自己面对面做好,伸出双手与自己的双手相握。

孩子一一照做,道人凝神静气合上双目,片刻之后忽然睁开,似乎是又想起了要嘱咐些事情。

“君知。”他望着孩子露出个难以捉摸的神情,“以后人前不必卑微!”

“为什么?”孩子不解地望着他。

“你不必了!”道人微笑。

这是报君知与师父最后一次对话,这之后,他只觉眼前金光闪烁,师父的形体突然虚化,而一股强大的滂沱之气迎面而来。他只哼得一声,便昏沉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报君知悠悠醒转,已然身处在一个幽静的小四合院中。院中花木茂盛,暖如春日,院子正当间一架茂盛的紫藤花十分惹眼。

报君知此时已经承受了师父的千年术法与加持功力,同时也融汇了师父所有的心智与记忆。小小孩童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庭院之中,前尘旧事桩桩件件历历在目,一颗心颠簸得如同激流中的小船。

他忽然就洞悉了师父一生所有的前因后果与思绪心情。他怔怔地站在院中,神情虽然平静,眼中泪水却止不住滑落。

便在此时,院子的上空忽然响起师父清朗的声音,语音并不很大,却清晰地传遍了院中每一个角落:“垂花在尘世修行多年,没遵循过什么章法,但是心中从来不敢忘却一个正字。

“扶正祛邪的事也做得几件,立了门派聚了弟子,符图术法尽力传授。多年来从旁管束着门中子弟,从不敢让他们有甚行差言错,是为了让他们用术法在世间扶危济困。

“垂花今日大限已至,我真正的衣钵弟子只得这小徒弟一个。愿诸位能念在我当年用这个院子做出禁护,倾力守护大家之情,保小徒在成年之前安然无恙。”

垂花的话音刚落,院落四周响起巨大轰鸣,紧接着四周忽然升起一个碧玉般的光圈。光圈层层上长,不一会儿的工夫便形成个半透明的罩子,将整个院子严丝合缝地罩了起来。

小报君知仰头望着头顶的罩子,过了一会儿在师父渡传的记忆中找到了端倪。一时间心中感激,于是恭敬地向着院子四周各拜了一拜⋯⋯

报君知融汇了师父的记忆,便知道了诸多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在多年之后的一天,师父下在自己身上与花枝街128号院的神识禁护会完全消散,而自己新生出的禁护如同刚破茧的蝶翅,十分脆弱,需要过足七日才能完全生成。

一月之前,报君知觉察到,禁护消散之日临近。因为需要完整更替禁护术,之前所传承的加持功力被封存,所以在最初的这七日之中,他的功力术法是最虚弱的。

这样一个交替的节骨眼儿,师父的宿敌有很大可能会前来夺舍。而以五师傅与念白的功力应对这种术法,十分危险。所以在一个月之前,他便做好准备,将128号院在花枝街隐匿了起来。

报君知将思绪从那遥远记忆中抽出时,耳畔忽然听到窗外传来阵阵风雷之声。

今日正是第一天,没想到就已经有人前来。

花枝街128号院上空黑云聚顶,忽然一束耀眼的光束破开乌云投照而下,道道闪电直击院内。

院子的上空顿时闪现出个巨大的穹顶般的罩子,质如碧玉,盈盈泛光。

但这罩子只出现了一会儿,便在猛烈的雷击中碎裂开来消失无踪,罩子中溢出些薄薄的烟雾长久地弥漫在院子上空。

报君知环顾四周轻声道:“有劳众位守护多年,今日一战,是我师门恩怨,不愿令诸位涉险。请大家各自退下躲好,方免了我的后顾之忧。”

院子周围忽然响起高低不一的嗡鸣声,报君知背手迎风而站,俊美的脸庞显出少见的肃穆神色,他朗声道:“不必担心,君知今日,已非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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