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师报君知系列之魂魄场(下)
这乐和顺坊在常人中少能有人提及,但在堪舆界,却没有风水师是不知道的,念白之所以一闻听此地就变颜变色,实因为乐和顺坊乃是风水师的一个著名禁地。
这地方的位置就在明朝皇城遗址边上,不算大的地方。最初的建造者是明朝一位皇帝,建造的经历也是甚为奇异,据说当年这位帝王微服出游古北口,遇到一位绝色的女子,几番相谈之下,发觉那女子博学多才,谈吐幽默,兼之容貌出众,帝王登时动心,当即亮明身份将女子接回宫中。
因那女子笑起来十分甜美,帝王便封其为乐和贵嫔。乐和进宫之后,日日伴驾,夜夜侍寝,与帝王二人形影相随恩爱非常。但宫廷岁月到底比不得山野民间,帝王此时处境甚是艰难,内有权臣功高盖主,外有强敌伺机而动,这红墙内外处处皆是凶险,已有些江山不稳之兆。
有一夜乐和与帝王在寝宫中把酒夜话,帝王酒后心潮起伏,竟将自己的难处一一倾诉,乐和听得慨然而叹,两人正聊到推心置腹处,不料那名权臣突然带两千兵士前来逼宫,守宫的御林军因为毫无防备,顷刻间被打得落花流水,伤亡惨重。
权臣见事态尽在自己掌控之中,十分地傲慢得意,便站在帝王的寝宫门口大声令帝王即刻手写诏书,将王位禅让给权臣的儿子,否则便要杀进寝宫,弑君夺位。
那帝王倒也有几分血性,一时间惊怒交加,便要以死相拼,此时乐和神情淡然地将帝王拦住,就这么大刺刺地走出去,那权臣哪将个柔弱女子放在眼里,立时便要发难。
熟料乐和贵嫔忽然在逼宫的众兵将面前幻化成一个周身缠裹着雾气的巨大黑鹰,她仰头发出一声嘹厉的鸣叫,宫殿屋檐上栖息的乌鸦吓得纷纷跌落。
在场的众人听后也觉得气血上涌,几欲昏厥,黑鹰又大力煽动翅膀,将自己周身缠裹的迷障拍得四散开来,也就片刻,在场的众人除了帝王,尽皆被迷晕在地,帝王见此情景震惊无比,始知自己这个貌美多才的嫔妃竟然并非人类。
乐和重新变回人身,跪在帝王面前,禀明自己之前欺君有罪,请求离开。那帝王也是个情重之人,又念其救驾有功,解除了自己身边的一根心头刺,竟抢身上前将乐和扶起,言道并不在意其异类身份。但乐和到底心中不安,自此之后便有些不知如何自处,总是请求离宫继续修行,又过了些时日,帝王禁不住乐和的哀求,便下旨在皇城旁边修建一处占地一顷的风神庙,供乐和居住,他每每思念乐和,便悄悄前往相聚,乐和感其一片真心,亦是倾尽全力助其守护江山。
待帝王死后,乐和又守护了其两代子孙,之后不知所踪。
这乐和风神庙便是乐和顺坊的前身,乐和失踪之后,风神庙虽依旧有皇家派人打理,却一直荒废着,连杂物也不曾储放,就连每月初前来洒扫的宫女太监开门前必定要燃香上供,虔诚祷告,之后才敢进入,打扫完也是速速离开,不敢逗留,皆因为听说这座风神庙以前时常出现些难以言说的诡异事件,或是白日里器具自行移动,或是夜晚出现各种尖厉怪叫,或是站在庙中听见周遭脚步嘈杂,人声鼎沸,却半点人影也看不见。
原来当年乐和住在这里时,因为独居寂寞曾经呼朋唤友,那些朋友自然也不是常人,尽是些山精水怪,鬼魅魍魉,那位帝王心中爱护乐和,为了保护乐和与其朋友不受烦扰,竟着钦天监的一名深谙周易的大臣在风神庙里设置了层层机关屏障,并手书一道圣旨置于前殿供案前,上写僧道与风水师不可入内。
天子圣谕,御笔亲书,僧道与风水师都身在红尘,所以俱都遵从,这下乐和风神庙简直成了精怪们的庇护所,常进常出,好不热闹。好在乐和修行日久,术法不弱,在精怪中尚有着一些威名,那些精怪也都愿意听从她的管束,除了有时为了取乐,弄出些恶作剧来,真正伤人毁物的事情一件也没出过。
百年之后乐和离开,临走之时怕这些精怪没了管束,惹出乱子,便狠心将庙内精怪尽数驱逐,她原本想干脆将这风神庙一并毁去,但因着有一份思念的情意在,到底不曾舍得,便将自身的一部分术法化为镇宅禁护,再有私自进入的精怪都会被旋风席卷而出。
日月更替,这乐和风神庙便这样存留了下来,直到三十年前,被文物单位当做重点遗迹重新修缮清理,有个工匠竟无意中破坏了当年乐和所下禁护的阵眼,禁护术法一夜散尽,自此,在修缮的过程中便频频出现诡异事件,以致工程断断续续拖拉了数年方才勉强完成。
原本文物部门想将此地作为典藏文献的储藏地,便将其更名为乐和顺坊,但是苦于此中诡异事件频出,众多相关专家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尽皆说不出个所以然。迫不得已文物部门私下里请来风水师傅,谁料,那些风水师一见门口匾上的“乐和”两字,全都大摇其头,说死了也不肯进入。
风水师不肯进入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当年各大风水门派将这条禁忌写进了门规之中,门规代代传承,虽然之后的原因已经鲜有人知,后世风水师们却只道是师门禁忌,所以严格遵从并不敢有违。各种方法使尽,也不能解决乐和顺坊里频出的诡异事件,文物部门最终无奈只得向上级单位汇报此地出现了科学无法解释的状况,为了避免引起民众恐慌,上级单位下令重新将那已经修缮一新的乐和顺坊封闭。
乐和顺坊的禁护自从被破,那些隐匿在城市中的精怪就又陆陆续续重新进入,这地方重新被封闭保护,本身又带着条不许风水师入内的禁忌,简直成了各类精怪最完美的庇护之所。几年之后有人推举了一个同样修行高深的精怪作为乐和顺坊的坊主,据说这位坊主术法迥出伦辈,兼之头脑清晰,定下诸多规矩,没几年将乐和顺坊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位坊主上任的第一天便倾着自己的全身本事,将当年乐和娘娘的残存的禁护给修复了五成,她还用术法将原本的禁护修改成了只有精怪才可出入。
坊主又新定下一个规矩,从今以后乐和顺坊只作为精怪之间物品交易、邀约聚会的场所,不准留宿,每天日落进入,待得日出之时全部精怪都要离开,每只精怪进入的时候,要留下一指尖的灵力,作为门票,这些灵力累积起来要作为修复乐和顺坊的禁护之用。
之后,乐和顺坊又成了极为热闹的场所,精怪们越聚越多,声息动静难免大些,这就惊动了堪舆街的风水师们,因坊主所修复的禁护尚还薄弱,便有一些不愿遵守条例规矩,急于建立威名的风水师偷偷潜入进来,有与精怪做点物品交易的,也有偷抓些精怪回去豢养帮助自己增强术法的。
此举引得坊主大怒,竟然联合数十名精怪合力将三名偷偷潜入的风水师,一网兜收,囚禁起来。这件事传到堪舆街,也是引起轩然大波,风水师被精怪制住,简直是奇耻大辱,当时几乎整条街有些名号的风水师全部出动,一起来到乐和顺坊发难。
两厢一见,阵仗排开,有一多半不是人,这场仗打了三天两夜,大家所施用的术法五花八门,绚丽至极,至今还在被当时参战的精怪和风水师们津津乐道。
后来,风水师里有十数人重伤,精怪群里伤得更是惨重,现今堪舆街里存放的几个极品精怪标本和各家收藏的精怪身上取来的符胆都是拜那一场大战所赐。
那年紫微堂的领队人就是五师傅,他当时亦是血气方刚,一见己方同伴受伤惨重,下了狠力气,舍了自己十年的加持功,打散了两只五百年以上精怪的真元,坊主大惊,这才将原本的强硬姿态放得软了些,要求两方和谈。
那之后两方定下了规矩,由坊主自行管束手下精怪,不许它们出去伤人害物,不许它们私自在乐和顺坊之外现身,若有违背,自行承受灭顶之厄。
而堪舆街的风水师则依旧遵从祖上禁忌,不许弟子踏足乐和顺坊,所有违反,家法处置。自此,堪舆街与乐和顺坊井水不犯河水,两下里相安无事已经过了二十余年。
念白默默地将乐和顺坊与堪舆街的前情后果细细回想了一遍,脸上的神情又愁苦了几分,他想着如果五师兄知道他胆敢拐带着小师爷去触犯这么大的禁忌,会不会真的拿出当家人的态度惩治自己,届时就算自己第一时间将小师爷抛出去,言明自己才是被拐带的那一个……唉……以小师爷平日里那恪守师规的样子,谁会相信啊!
见念白一副神情呆滞的样子,可怜巴巴地将自己望着,报君知嘴角忍不住上弯,转而语调轻松地道:“小白,你看我要怎么准备一下,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让坊主注意到我。”
“怎么准备……还要让坊主注意到……”念白审视着报君知,这么说,此行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行动,那以报君知的谨慎,便不是贸然涉险那般毫无把握,他稍稍松口气,当下横下一条心来,大马金刀地坐正身子,思索道:“首先您得活泼点,懂得吧?放下偶像包袱,得让这些玩意儿对您有认同感。精怪嘛,其实心里对新客都是很戒备的。”
“吸引坊主……”念白侧着头伸出食指在空中一点一点地道:“要懂得哗宠取众,这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引起注意。我听说那坊主是个十分文艺的精怪,喜欢既冷酷又有点孤独的人,要是再加上点诗人的忧郁,那把握性就更大了,这个调调儿您会来吧?”
报君知将手抱在胸前,上下打量着他道:“要不干脆换你起头吧,你看你这张脸长得多有亲和力,哗众取宠又是你的特长,而且每次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我都觉得你像个忧郁的诗人。”
“谢您夸奖,我还是给您掠阵吧,”念白十分真诚地道,“主要是太危险了。”
两人商量妥当,便单等着天黑,待得七点钟左右由念白领着,前往乐和顺坊。报君知所住的花枝街也是城中心的老街区,而乐和顺坊位于明皇城遗址旁边,两下里离得并不远,两人很快便赶到目的地。
报君知与念白站在乐和顺坊的门口,放眼看去,这是一座极为冷落低调的宅院,与庙宇和民居的修建都不同,门口既没有镇宅的石狮也没有石墩,只有一扇毫无装饰的黑漆大门。
院墙的曲线形似波浪,不甚高,犹如女儿墙般矮小,让人觉得稍一撑扶就可一跃过墙,而墙内更是一片漆黑寂静,四下里的气氛静谧得异乎寻常,就连照耀在此处的月光似乎也暗淡了许多。
忽然报君知的脚下卷起了一个小小的旋风,报君知轻笑,“逐客的旋风,差点忘记做这个手脚了。”
他回身望着念白低声道:“和你一起,我也扮个鱼怪的息泽好了。”说罢转身背对着念白。念白无奈地乖乖伸出手指,割破食指快速在报君知后背写下一副符图,也就片刻,血符图怦然解散在报君知白色的衬衫上,消失得毫无痕迹,符图解散的同时,那一直围着报君知打转的旋风也随之而灭。
念白见一切准备就绪,上前一步,右手抬起微一发力,如指甲般大小的淡绿色灵光自他手心飞出疾速撞向黑色大门,绿色光芒融入大门的那一刻,眼前情景就如同黑白无声的画面突然间被拧开了音量加入了色彩,原本乌突突的乐和顺坊骤然间改变了模样。
眼前伫立着一座扇面型红漆大门,五彩门楼、高悬红灯,清水脊梁卷棚顶子,大红描金的博风板下配雕花汉白玉门枕石,放眼望去气派非凡。
四周的女儿墙消失无踪,显露出新的围墙足足高有三米,此时院墙内清晰地传来吆喝声、大笑声、嘈杂的脚步声,十分的热闹。
正中一扇红漆大门在报君知与念白面前缓缓开启,两人快速走了进去。
里面是个四进的院子,规规矩矩地建有三正四耳,房间宽敞高大,正房两侧用斜廊联接东西四大间厢房,还有个穿堂门直达后面院落。院子里大约有十来个人走来走去,都是规规矩矩的正常人样子,报君知一边左顾右看一边问念白:“为什么不露出本来面目?”
念白凑上去低声道:“这里都是有头有脸的精怪,露出本相和裸奔无异,谁会做这么丢脸的事!”他神情严肃地四下张望了一下道,“赶紧拿出您那忧伤诗人的调调,勾引了坊主是正经,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勾引她啊?”
他紧张地盯着一副游玩态度的报君知低声道:“其实,我没见过坊主,所以您不要想着我能给引荐,还有日轮果长什么样子?我们这怎么找?找到了是直接闪人还是如何?”
听着念白的一路叨叨,报君知却始终神情自若,微笑不语。
说话间,两人已经踏进正房,里面灯光柔和暗淡,竟是个装饰得十分精致的小酒吧。
两人特意找了吧台边的高脚椅坐着,念白坐定之后,熟门熟路地点了两杯淡酒。
吧台边两个精怪正在聊天,其中一个身材瘦小的娃娃脸男人模样的正叹息道:“我心善,从来不吃我认识的人。门房,送快递的,每周来两次的小时工,经常在我身边转来转去,但都还好好地活着。”
另一个身材粗壮络腮大汉模样的不以为然道:“你觉得吃熟人很残忍,那是因为你的认知上把他们当成了同类,有了感情,那你吃猪牛羊兔什么的有罪恶感吗?没有吧?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区别。哦,不吃认识的人,那你还要出去打猎陌生人?”
柜台里带着白色帽子长得有些像老鼠的酒保,“呸”一声将嘴里的牙签啐了出去一脸轻蔑地道:“世人皆有恶,所以皆可杀。管什么认识不认识,抓过来放嘴里都是肉。”吧台前坐着的众精怪听了一起谄媚地笑了起来。那酒保一转脸一双三角眼忽然直视着报君知冷冷地道:“这位新客,你身上的味道怎么这样奇怪?”
所有的视线瞬间一齐集中到报君知身上,报君知端起面前的酒杯饮了一口,沉默不语,念白只觉一颗心越跳越快,就快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他委实害怕自己这个嫉恶如仇的小师爷不知如何回应,一时恼怒起来,左手符图右手法印,噼哩啪啦把这几个大放厥词的精怪给灭了。
谁知报君知沉默了几秒,幽幽地道:“味道奇怪吗?那可能是因为掺混了寂寞,我修了人身三百年,什么事情都应付得来,却独独拿寂寞没辙,有个诗人说,寂寞就像一条蛇,忠诚而冰冷。我觉得说得真好,他一定是像我一样孤独的人,寂寞不止冰冷,还滑腻到令人憎恶,味道也令人讨厌,想起来就恨得全身打哆嗦。但是再寂寞我也不会和人聊天,为什么?谁会和自己的食物做朋友呢?那多可笑!你们说是不是?”
念白端着酒杯的手瞬间僵住,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报君知,颤抖着舔了舔嘴唇。
酒保嗤笑,自顾自地去做事了,而其他位子上的精怪却都聚拢过来。
报君知在众人同情与赞赏的目光中叹了口气大声道:“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注定得在诅咒声和恐惧感中活着,寂寞啊!孤独啊!这个世界给我们的位置就是如此。我们必须要忍受寂寞,还要学会享受孤独,这才是作为一个妖怪的正确态度。”
念白目瞪口呆地望着报君知那俊俏的脸庞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感伤和他那看似天真的忽闪忽闪的长睫毛,还有他举起杯十分友好地向每个精怪打招呼的样子。
念白忽然感觉到自己脖子后面的汗,正“哗哗”地欢快地流淌着,这个人简直恐怖啊!他这样想着忍不住把身子挪移地离报君知远了点。
突然,一个如小女孩儿般动听婉转的嗓音在众人背后响起:“寂寞?你试过独自一个人坐在世界的最北边吗?那海幽蓝幽蓝的,那天朦胧朦胧的,而我的身后连影子也没有,我寂寞得阳光都远离了我。”然后突然一个硕大的身影坐在了报君知的旁边。
那身躯一下子遮挡掉了整片灯光,庞大的体魄配上一颗小小的头颅,皮肤倒还细嫩就是颜色深棕得近乎隔夜的浓茶,整体上看去就像是西瓜上放着一枚鸡蛋……还是枚发了霉的鸡蛋。
念白正喝了一口酒,一抬头猝不及防看到那壮硕的身体,嘴里的酒几乎都喷出去,强自咽下,又呛得咳嗽起来,再抬头,却看见周围的众精怪都十分紧张忌惮地火速端着自己的杯子离开了,他心里顿时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报君知望着女巨人,笑得还是那么好看,“最北边吗?我倒是没走那么远过。”
女巨人伸出大手掌,“我们认识一下,我叫做阿媚,这里的人都叫我坊主。”
“哦,坊主。”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阿媚。”
念白呛咳之后正喝了口酒打算压压惊,听到这句终于控制不住将嘴里的酒给喷了出去。
报君知对念白的狼狈似乎浑然不觉,他笑着端起杯子放在嘴边,恰在此时瞥见门口脚步踉跄地闪进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条生魂。报君知一眼瞟过去,手微微一僵,只见那条生魂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身上穿着黑色保安制服,正是昨天刚见过的万宇。
万宇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一边努力闻着四周的气味,一边四下里查看,也就几分钟的时间,他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转身快速离开。
吧台在光线昏暗的角落里,万宇的目光并未落在此处,待他转身出去之后,原本望着报君知一脸兴致勃勃的阿媚,忽然脸色一变站起身,长得像老鼠的侍应赶紧将身子凑了过来,阿媚微怒道:“坊中的禁护怎么虚弱成这样,连生魂都放了进来,赶紧派人给我拘到后院。”侍应见阿媚发怒,脸上立时显出几分惶恐,连忙放下手中的事情,快步出门。
报君知在阿媚身后对念白使了个眼色,念白顿时会意,缓缓站起身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阿媚回身望向报君知,一张咖啡色的胖脸上复又堆起大团的笑容,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阿媚笑嘻嘻地带着点少女的娇羞道:“这里人多杂乱,我后面有个清静的雅间,里面有我收藏的各种有趣物件,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前往,我们边看边说点体己话。”
报君知饮尽杯中酒,笑着站起身道:“坊主邀约,敢不从命。”
阿媚笑嘻嘻地伸臂挽住报君知,两人出得酒吧,沿着游廊曲曲折折地走了百来米,来到个双门紧闭的月亮门前,两人刚刚行至门口,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
眼前是个大约两亩地的小院子,院子西边有一排后罩房,对着门儿的有座石头山影壁。
报君知在前阿媚在后,两人闪过影壁墙,报君知便感觉出了不一般,这个小后院里有着浓重的禁护,而这一个禁护与乐和娘娘原本下的禁护迥然不同,是个可以克制术法的屏障。
院子里空空荡荡并未种着任何植物,正中间却有团氤氲缥缈的小小魂魄场,场中困着个人,那人见到报君知进来脸上露出喜悦,报君知望过去,正是万宇的生魂。
阿媚身材壮硕,行动却很是迅捷,此时关闭了院门,她几步便走到了报君知的身前,回转身依旧是一副笑模笑样,柔声道:“早说好了,风水师不可进入乐和顺坊,你们是拿当年堪舆街的契约不当回事儿,还是拿我这些个年的术法修行不当回事儿?”
她兴致盎然地望着报君知,“你身上如此浓重的加持力味道,岂是几滴鱼精血就遮掩得住的,还有那些酸溜溜的话,也是为了让我注意你吧?我最是个急性子的,咱们别来那些弯弯绕绕,有什么都放在桌面上说清楚,”她用手指头绕着垂在肩头的几绺稀疏的头发,声音甜甜地道,“加上刚才那个溜走的鱼精,说说看,你们三个闯我乐和顺坊,到底所为何来?”
报君知站定上下打量着阿媚,抱肩笑道:“好喜欢你这种爽利性子,哪怕是做敌人,也做得痛快些。”他一步步走向万宇,阿媚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道:“省些力气回我的话吧,这里有三重克制术法,你以为你还能干什么?”
报君知轻笑,“我也想知道呢,”说罢冲着已经渐渐模糊的万宇笑一笑,“给你看看真正的圆光术。”阿媚听见“圆光术”三个字,脚步顿时一滞,微眯双眼,神情略带惊异。
此时,报君知忽然转身,身上荡起一圈纯白的加持光,他手结法印朗声道:“琼轮光辉,全盈不亏。玄景澄彻,神门启扉。中有高尊,琼冠羽衣,愿降灵气,赴我归期。”念完法咒,他周身加持光忽然大盛,渐渐涨满成一个球形。那球形光触碰到万宇周围的魂魄场,魂魄场顿时溃散,万宇的生魂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
阿媚双眉倒竖这才真正露出意外的神色来,她愣怔片刻仰天大笑,“那些传闻竟然是真的。”
她双目露出凌冽的光芒,神情亢奋至难以自抑,她贪婪地盯着报君知道:“只有三百年以上的风水师术法才可以突破这里的屏障,而这世上的术法,也只有圆光术才可以渡传,怪不得你小小年纪,身上加持光便源源不绝,原来身上有几代传承下来的圆光术,你这么个人简直就是世间难得的宝贝啊!”
她合掌闭眼轻声道:“今儿个委实是老天助我。”
报君知见万宇的魂魄离了魂魄场面露痛楚,当即以自身加持光力覆盖在他的身上,脸上神情却显出怒色斥道:“叮嘱你多少遍都是枉然,像你这么执拗的人也是少见,你不离魂而死不罢休是吧?”
万宇既惭愧又焦急地道:“您相信我,这次我特别清晰地闻到了我母亲的味道,真的,我确定她就在这里,她就在这里。那几次魂魄场的源头也在这里。”
阿媚见报君知护住万宇,吃吃地笑道:“敢情你们是为了魂魄场来的,我想起来了,上次在肿瘤医院,就是这会离魂的小子坏了我的好事。你护着他也没有用,上次我就探出来,他会出来不会进去,再过半个小时他的生魂合不上肉身,便是死人一个了。”
报君知见阿媚话里点出了海底眼,便也不再装腔,面沉似水地厉声道:“堪舆街当日与乐和顺坊的契约里便有不可伤人害物这一条,你用日轮果私下造出魂魄场,拘役生魂已是犯了大忌,还不交出日轮果服罪。”
阿媚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万分可笑的事情,她略秃的脑袋上袖珍的五官笑得都皱在了一起,壮硕的身躯也因为笑得太剧烈而微微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收住了笑,望着报君知有点气喘地道:“我抓的都是已经萌生死念的人,他们对人生无望,我带着他们共同修行,不比在这世间继续受苦要强吗?”
“到底是小娃子,以为自己身上有了三百年的圆光术就了不起了是吧?就无所不敌了是吧?口口声声要拿日轮果,你可知道我已经修行了多少岁月?我又懂得些什么术法?”她望着报君知情意绵绵地道,“还有,你连我真身为何都不知道,就敢跑来勾引我,真是个胆大妄为的孩子。”
正说着,身后一声巨响,紧闭的院门被人从外面炸开个大窟窿,念白身上背着一个人从门洞中闪身进入,他脚步中带着术法,眨眼之间便跑到了报君知的身边。
他背上那人双目紧闭一身黑色保安衣服,正是万宇的肉身。报君知见状快速撤回加持光,将万宇的魂魄向着肉身用力一推,也就片刻,魂魄扑身而入,万宇神魂归位。
念白将尚有些迷糊的万宇推在一旁,擦了擦头上的汗对着阿媚道:“知不知道你的真身有何妨碍?我小师爷的色相,那属于人神共愤,无法抵挡的类型。”
报君知瞥了念白一眼,正待说话,却听见阿媚声音甜甜地道:“你这鱼怪也是个傻的,跑走了怎么又还折返回来,今天大发利市,我正可做个一锅熟。”阿媚似乎毫不介意自己以一敌二,并无叫帮手的意思,反而转身一挥手将念白炸开的门重新封闭。
此时,清醒过来的万宇手指着阿媚大声惊叫:“是她,我母亲的魂魄就在她的身上。”
报君知沉声道:“日轮果乃是乐和娘娘用术法培育出的法器,带着她一半的修为,当年作为禁护宅院之用。你能够以一己之力修复乐和娘娘的旋风,之后又用了这么大的心力重新整顿乐和顺坊,甚至为了维护乐和顺坊不惜挑动精怪对抗堪舆街,皆因为日轮果只有在这里才能发挥最大能力。你如同保护自己般保护日轮果,你与这法器之间的关系怕是非比寻常吧。”
阿媚似乎忍俊不禁,指着报君知吃吃笑道:“长得好看,又聪明,简直让我有些舍不得弄你了,我与日轮果的关系嘛……其实也没有那么难猜的。”
在她的笑声中,众人眼前忽然出现了令人嗔目结舌的一幕,阿媚那肥硕的身子像被加热了的油脂般开始变软融化,一层层一片片地滑落下去,不一会儿肉脂便在地上化成了一个肉堆,也就片刻,只见肉堆微微耸动,从其中袅袅娜娜地站起一个皮肤白嫩、身段苗条、媚眼红唇的女子来。女子身上穿着件紧身月白色旗袍,整件衣服贴在身上,恍若无物。
那女子伸过如白藕般丰腴的玉臂,将那凹凸有致的身子扭了扭,媚眼如丝地娇声道:“色相这个东西,谁没有啊,小娃儿,你也抵挡抵挡我的。”她在暮色中笑得风情万种,冲着报君知轻轻招手。
随着阿媚身躯的摇摆,整个小院缓缓升腾起一片氤氲旖旎之气,念白与万宇只觉身体中血液一下子升高了好几度,心头似有一根软软的羽毛在搔挠,眼前这女子看着竟是无比可爱可亲,恨不得下一秒便合身扑上一亲芳泽,待多看了几眼之后便更加觉得欲火中烧难以承受,报君知闪身挡在两人前面,念白与万宇登时觉得面上一阵清凉,心中那难耐的酷热减淡了不少,想要扑过去的念头也勉强能压制得住了。
报君知望着婀娜的阿媚淡淡地笑,“媚引术第一重,媚形术,见者色欲心起,如饥似渴无法按捺。”
阿媚见他神情如常,丝毫不受影响,不觉收起笑容望着他,“这一重对付普通人便足够,对付你自然是不行的。看在你是这么上好的材料,老娘就给你加足了量吧。”
阿媚说完双手张开,空气中一片滂沱之气涤荡四散,条条灰色蛇形雾索自她身上激射而出,报君知见雾索来袭,飞快地做出禁护将身后两人护住,自己却来不及躲闪同时被四条蛇索缠住。
他面不改色地望着阿媚道:“媚引术最高一层媚魂术,无论常人还是精怪,中术者均不能敌,神智消失,会受施术者控制离魂,若正巧撞入魂魄场之中,其魂魄便会与肉身完全脱离,在术法消失之前不能轮回转世,需依附在施术者的肉身之内才不会溃散。原来,你是用这个恶术引诱人进入魂魄场自尽的,可据我所知,媚引术是极为排外的恶术,根本无法与日轮果所造出的魂魄场同时施放,你是怎么做到的?”
阿媚听闻此话格外得意地大笑,“小娃儿,你既中了我的媚魂术,就不必想着还能逃脱了,看在你马上就要受制于我的份上,也不妨告诉你,你说媚魂术与魂魄场不能同时施用?这世间只有一个办法能做得到……刚才你问我与日轮果是什么关系,”她如舞蹈般全身旋转一圈,眼波如水地柔声道,“此身便是日轮果!我自己化出的魂魄场与我自己所施的术法怎会相斥,相辅相成得厉害呢!”
念白在禁护中听得这一番话,登时又惊又喜,忙不迭地大叫:“小师爷,敢情她是日轮果修成的精怪,百年不遇!百年不遇!一会儿小心点千万别弄坏了她的本体,不然太浪费了!”
报君知并不理会念白,依旧望着阿媚道:“无主法器修成人身,须得找常人生魂养护才能不遭反噬,才可在尘世行动自如,这就是你去引诱生魂的原因。你害得这些人无辜枉死,做这样逆天的恶事,真是可惜了你原本的际遇与道行。”
此时,万宇再也按捺不住,在禁护中左冲右撞地大叫道:“你这个妖怪,把我母亲的魂魄还给我,还给我!”
阿媚用眼角瞥了他一眼轻笑,“还不了啦!我一会儿收了这帅小子的魂魄,他的圆光术也会一起渡给我,我身体里除了自己元神之外,所有的魂魄就会因为承受不了突然增加这么多的能量而魂飞魄散的,我有了这么强大的护体魂魄,不止功法大增,而且再也不必担心反噬之力了,”她喜形于色地低呼,“简直是天降鸿福!”说罢收起笑容凝神驱动那裹覆在报君知身上的四条蛇形雾索,四条雾索忽然绷紧膨大,条条如同巨蟒一般。
四条雾索同时收紧,按照阿媚的预想,报君知的肉身当即会绽裂开来,雾索会直接探到他的魂魄,抓来自己面前,谁知,报君知依然好端端地站着,面色毫无变化,曼说皮肉绽开,他的衣服上都没出个折子。
阿媚将术法一收一放之间,这才大惊失色,她百思不解地望着眼前的报君知,“这不可能,这为什么?”
报君知双目炯炯地盯着她微微一笑,“因为福祸难料!”言罢双臂一震,捆裹在他身上的雾索突然“砰砰”寸寸碎裂,落在地上之后溃散无踪。
阿媚一见自己的术法如此轻而易举地就被破除,一时间惊怒交加,低吼一声直扑过来,报君知不敢迟疑,电光石火间飞快地以自己的右手指尖划破左掌,之后,全不犹豫一掌击出,那掌中鲜血化为一副八卦血印,带着凛冽的掌风尽数落在阿媚的身上。
阿媚被击中之后,并不以为意,还要继续向前,但举步间她的全身就燃起大团鲜红如血的烈焰,当她感受到烈焰焚身的痛楚,待低头查看才发现火焰的色泽奇异,这下子登时大惊失色,她双目惊恐地大睁,脚步踉跄地后退,一只手颤抖地举起,指着报君知难以置信地嘶吼道:“赤血焰!怪不得你撑得住我的媚术……你……是个……是个……”
话未讲完她面目狰狞地仰天发出一声怒吼,颓然倒在地上,大约几分钟后,在血焰的燃烧中阿媚的人身渐渐消失,显露出她的本相,赫然是一颗手掌大、盈盈流转、玲珑剔透的日轮果。
与此同时,六条生魂突然出现在众人周围,生魂的脸上都露出了迷茫痛楚的神情,念白当即席地而坐,闭目默念超度亡灵的灵宝咒,过了一会儿其中五条魂魄神情尽皆变得安详,面带笑容对着念白深深拜谢,转身消失无踪,唯有一条格外虚弱的花白头发的老妇魂魄不肯离开,对着万宇怒目而视,万宇一见悲喜交加,上前几步对着老妇跪了下来。
老妇魂魄突然颤栗,过了片刻竟分为三个一模一样的老妇。
“我从未怪过你,”左边妇人迟疑了一下,苦笑着道,“我的命不好摊上了那样的重病,最后怎么样都是人财两空,你做了最正确的选择,我没有什么可怨愤的。”
右边的妇人却愤怒地望着万宇厉声道:“我三十岁守寡时你才两岁,一个妇道人家苦巴苦熬地将你养大,老吃好喝百依百顺地照顾你,有多少外人不知道的艰难,满以为供你上了大学,找到了好工作,终于能返回头照顾我了,谁知一场大病就让我知道白养了你这个儿子。”
中间的妇人满面悲伤地道:“你有什么错?错都在我,在别人,你一直不顺利都是别人在连累你,我就是最会连累你的那一个,在我心里,你从来都是最好的孩子,最漂亮,最乖巧,最善良。”
万宇惊得目瞪口呆转头望着报君知与念白叫道:“怎么会这样?”念白同样一脸惊异望着报君知,“我也没见过啊!”
报君知微微皱眉低声道:“日轮果白日极阳夜晚极阴,万宇母亲生前病体虚弱累极魂魄,能在阴阳交替的日轮果中撑到今日实属不易,方才看见儿子受了震动,生前原本积郁的怨气激发,导致元神、阳神、阴神三魂分离,此时任何外力施加于她都是火上浇油,她若自己不能合魂,怕是难逃魂飞魄散之厄,那比被囚禁的际遇还要不如。”
万宇听闻顿时彷徨失措,转身对着报君知连连扣头,“求您救救我母亲,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求您想想办法吧。”
报君知抬头看了看万宇母亲已经渐渐发虚的三魂,高声道:“也不是全无办法,如果能借你的肉身阳气养护这三条魂魄,一年之后她便可以合魂往生,但是你因为承受一年的阴力,恐怕要折损二十年的寿命。那么,你情愿吗?”
报君知话音未落,万宇毫不迟疑地道:“我情愿!我情愿!”
三个老妇的神情本来各不相同,或平静或愤恨或悲伤,当听见万宇说出这六个字,三人同时大惊抬头,神情缓缓变得一样,都是喜极而泣。当三个老妇虚像神情变得一样之后,三个身形在瞬间合归一处,万宇跪地望着母亲单独而清晰的身形向着自己走过来,激动得难以自制,膝行向前叫了一声“妈”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老妇神情慈爱地用手抚摩万宇头顶轻声道:“你肯这么为我,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
万宇仰起头痛苦地道:“我不是一个孝顺的儿子,当年您最需要我照顾的时候,我却选择了放弃您。您去世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可恶,才醒悟我有多么对不起您,妈妈,求您宽恕我吧,我要怎么做才能赎回罪过,您要我为您做什么?”
老妇沉默了好一会儿,轻轻叹息,“从生下你的那一刻开始,直到现在,我所期望的始终就是一件事,期望我的小宇一辈子都能幸福快乐!”她深深地看着万宇轻声说,“如果你觉得当年对不起我,就为我做一件事,从今以后忘记了过往,平静快乐地生活。”
万宇听了母亲的话,不禁愣怔住,直到看着母亲的身影在念白所诵念的往生咒中渐渐模糊,心中突然如同云开雾散般的澄明。母亲何曾真的怨怪过自己,在她的心里,儿子的幸福远比自己的性命来得重要,可这个被她视若珍宝的儿子却将她如同一件无法避寒的旧衣般轻易丢弃。
突然间心酸、愧悔、难舍、惶恐、怨恨……诸多情绪一齐涌上心头,他坐在地上捂住自己的头,拼尽全力地忍耐,却终于痛哭失声。
他知道母亲终于还是惩罚了他,母亲过往对他的宠爱,会化作鞭挞,在他余生中每一次想起母亲,都重重抽打在他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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