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师报君知系列之恶语者
夙愿堂位于西城外,是个面积挺大的临终关怀医院,挨着地铁站,向西再坐五站地,便是这老城里最大的公共墓地,所以夙愿堂的病人常常爱开玩笑说自己离死已经不差几站地了。事实上,这也并不玩笑,凡是能住进这里的人,生命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夙愿堂里除了固定的大夫与护士,还有很多自愿来帮忙的志愿者,会定期陪着病人聊天、散步,帮着做些打扫、洗涮的零活,尽着心意做些让病人高兴的事。
但是,最近每个新来的志愿者,都会被医生与护士叮嘱,不要去院子西区三排最里面那间单人病房,里面住着位被大家唤作申姨的女病人,她性情古怪,情绪极不稳定,每天摔摔打打是常事,而且特别不愿意与人交往。
其实申姨并不特别老,也就五十多岁,她的病灶在脏器上,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医生预计的时间是三个月,如今住进夙愿堂已经两月有余,医生估算的时间大约是准确的,这到了第三个月头上,申姨的精神头儿眼看着已经一日不如一日。
这位申姨一无亲朋故旧、二无子女家人,两个月前也是自己提着个小皮箱来办的住院手续,她在院子里住着,成天独来独往,看所有人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戒备与厌弃,若是有谁稍稍跟她搭讪几句,她也是恶声恶气地一句话回绝。
夙愿堂的医生护士因此并不愿意与她多做接触,巡诊或是送药,都是匆匆来去,不敢在她的房间停留。但是心里多少对这个快要离世的古怪妇人有些好奇,私下里经常拿她当做话作料。据说,申姨最初入院的时候,曾经喝醉过一次,那天值夜的小护士听见她房里有摔东西的声音,慌忙跑去查看。
门并未锁上,当时申姨几乎摔坏了房间里所有她能举得起来的东西,护士进门的时候,她正瘫倒在地上痛哭失声,护士将她往床上搀扶,听见申姨自言自语,说自己曾经是堪舆街里很有名的风水师,神神道道说了一通,把那值夜的小护士吓得够呛。
后来也有别的医护人员看见几次申姨在院子里烧纸符,据说神情肃然,口中还念念有词。
这个传闻散开后,大家更是感觉申姨身世诡异,院里上下,连医护带病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在大家的猜想里,这个月大限将至,申姨只怕会孤孤单单、没人理会地终老于那间偏僻的病房里了。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二月底的一大早,忽然有个年轻男人前来探望无亲无故的申姨,这男人的长相出奇的俊美,尤其是一双眼睛格外有神采,那男人打听好申姨的住处,便径直走向中院,惹得一众小护士扒着接待室的窗户争相往中院看。
后来有个好奇心重胆子又大的小护士,借着送药的托词,想去申姨那里探听些消息,谁知走近病房还未敲门,就听见房间里传来申姨痛哭的声音,然后听见申姨啜泣着道:“我知道我当年背着师门偷学巫术,被逐出堪舆街,如今已经没有资格请求您的帮助了,但是看在我时日不多的份上,请您救救她,让我临死之前能化解了这个多年的心结。”
小护士在门外听得瞠目结舌,回想起大家对申姨的传闻,这才知道并非虚言,禁不住将手掩在口上,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过了良久,只听屋中那男人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答应你。”
冬至的下午,周子墨看了看表,算上路程,此时已经有点晚了,昨天,他在一家法国餐厅定好了餐,而此时,客人大约已经到了。他迟疑地看着穿着睡衣靠在沙发上打电话的妻子,想着要不要道个别再走。
房间里正充斥着妻子高亢的嗓音,“你这个又矮又胖的被无数男人玩儿过的花痴,自己日子还过得水深火热,好意思教训我应该怎么去生活吗?留着你那些贤惠的点子贡献给愿意搭理你的傻瓜去吧。”终于,妻子怒气冲冲地挂断了电话,周子墨皱着眉头深深吸气,电话那端是妻子最好的女友,听语气,人家不过是劝她不要整日与丈夫吵闹,但是很明显,刚才妻子所说的话已经令她失去这最后一个朋友了。
他心里不禁有些战栗,这么说,除了自己,妻子身边再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一年来,所有认识她的人已纷纷与她决裂。毕竟,哪个正常人也无法忍受一张毫无缘故就恶语不断的嘴。这就意味着,妻子在以后的日子里会用全部的精力来对付自己。
想到这个,他不禁苦笑,他注意到妻子脸上的神情又开始变得惶恐而无辜,每次恶语出尽,她都是这副表情,怔怔地望着电话,有些不知所措地用手掩住嘴,用力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
“我为什么变得这样可怕?”妻子站起身木然地走到穿衣镜前,镜子里映出一张头发蓬乱、面容憔悴的脸,她用力撕扯着自己的嘴,眼泪止不住地滑过面颊。“为什么?我明明不想说那些话的,可是不讲出来我就感觉无法呼吸一样?”她轻声自语。
周子墨看着妻子的长发撒满微微抖动的肩头,就像自己初遇她时的那副柔弱样子,心一下子软了下来,他停住脚步想给她些安慰。
但是妻子突然间像头神经质的野兽般转回头看着他吼道:“你还不赶紧滚,”她的脸一瞬间变得有些狰狞,吓了周子墨一跳,“赶紧跟那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叙旧去呀,给她添饭夹菜,互诉衷肠啊,你赶紧给我消失,我现在看见你就恶心得想吐。”
周子墨迅速将手缩了回来,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他刚关上屋门,房间里就传来东西的破碎声和妻子的哭泣。周子墨在门口揉搓了一下发僵的面部,忽然也想这么大哭一场。
这顿饭,是写在离婚协议中的,写明离婚后的第一年里,每更换一个季节,周子墨都要与前妻出来好好地吃一顿饭。虽然周子墨觉得这个很没有必要,但他还是按着协议如约而至。
今日是冬至,这是他与前妻离婚后一年里第四次吃饭,也是最后一次,餐厅里没什么人,两人面对面坐在蓝色法兰绒沙发上,前妻悦怡明显精心打扮过,脱了鹅黄色驼绒大衣,里面是白色兔毛连身裙,头发用两排水钻卡子束了起来。
菜,一道一道地端上来,头盘是法式焗蜗牛,六只大蜗牛被放在特制的蜗牛盅里,白嫩的肉上撒着法香碎与东葱,香气四溢,周子墨趁热叉起一只放在悦怡的盘子里。
然后是一份清汤,和海鲜沙律,当主菜上了的时候,周子墨终于开了口。
“你最近还好吧?”他一边切着带骨肉排一边淡淡地问,神情中透着漫不经心,但是悦怡却还是被这句毫无诚意的问候给感动了。
“还不错,”她有些高兴地回答,“我在学拉丁舞,还报了旅行社下个月去爱琴海,签证已经办好了。还安排好了旅行回来的健身计划,连教练都请好了。”悦怡细致地说着。
“嗯。”周子墨面无表情地点头。
悦怡顿了顿,似乎终于感觉到了周子墨的敷衍,她脸上浮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忽然话题一转问道:“你妻子……对你好吗?”
周子墨有点意外,但还是尽量保证自己的声音与表情接近自然,“很好。”
悦怡声音柔柔地道:“别介意啊,她得到了我最珍爱的东西,代替我幸福着,我只是想知道她保管的如何。”
周子墨在这一刻抬起头很认真地看了看眼前的女人,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是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在女人的浅笑盈盈中,周子墨忽然间有些恍惚,那些被自己抛弃的记忆忽然间琐琐碎碎地涌上来,但是,他不喜欢这感觉,而且,他觉得让自己的前妻保留这样的感觉也并非好事,所以有些话必须挑明。
周子墨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低着头问道:“这一年,虽然我并不赞成你的提议,但还是按着离婚协议上做了,那么,今天这顿饭吃完之后……我们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再见面了?”
笑容终于从悦怡的脸上完全消失,她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男人,良久之后恨声道:“可以,我们永远不会再见了。”
窗外下着小雨,很细很细的雨丝划过窗玻璃,周子墨已经对眼前的食物完全失去了兴趣。他如坐针毡,无意间抬起头,忽然发现邻座上一个双目炯炯的年轻男子正在看着自己,那人的眼神如利刃般射过来,令他悚然一惊。
雨只下了一会儿,无论悦怡怎样的细嚼慢咽这饭终究还是吃完了,她目送着周子墨的车飞快地驶离自己的视线,呆呆地伫立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感觉自己软弱得如同水一般就要滩在地上了。
报君知依旧坐在座位上,他隔着玻璃窗默默注视着悦怡。
第二天的午夜,悦怡的身影出现在一栋六层居民楼的楼顶,之前的一年里,她每隔一个星期都会上来一次,周子墨夫妇就住在对面楼的六层,站在这里可以将对面房间一览无遗。悦怡盯着坐在沙发上的男人熟悉的背影,轻声自语着:“周子墨,我一直在等你,等着你幡然悔悟回到我的身边,可是临了,你居然连求婚时曾对我说过的话都忘记了,你不是说过从此会一直陪我过四季的吗?整整一年了,你天天听着那贱人的百般侮辱却依旧对那贱人不离不弃,那么好,我就让你永远过这种日子吧。”
悦怡用火机点燃手里的两条纸符,待它们完全烧着之后放进一个青花瓷碗中,她轻声念诵着什么,那青花瓷碗中忽然升起一团黑色烟雾,状如舌型在空中悬浮片刻,迅速飘向对面窗户并钻了进去,原本安静的女人,片刻之后突然开始高声咒骂起男人来。男人将手抱住头蜷缩在沙发上,一副痛苦万状的摸样。
眼看着楼顶上的黑雾越来越浓、越聚越多,悦怡的脸上泛起笑容,“过了今晚,你爱的人就永远是这个样子了,周子墨,这是你自找的。”
楼顶上刮起了一阵旋风,冬夜的风是如此的冷冽,一直冷到人心里去……
突然,黑雾混乱起来,那股旋风直冲烟雾的中心,瞬间将楼顶的黑雾吹得溃不成形,黑雾散开后显出一个身穿黑衣丰神俊美的年轻男人,他看着女人淡淡地道:“不必这么狠吧。”
这楼顶安静空旷,一年中从来没有人上来过,这下变故突起,悦怡大脑里一片空白,她抬头见自己好不容易凝集的黑雾就要完全散去,又急又怒,来不及思索忽然将青瓷杯中的灰烬向着男人泼了过去,灰烬飞出瓷杯后瞬间燃着膨大,凝聚成一个火球向着男人砸去。
男人面不改色,随手将迎面而来的火球一掌打散,那火球变成无数燃着的灰烬,在他的四周飘散开来,如发光的蝴蝶般翩翩飞舞,无比诡异的美。
目光炯炯的男人微笑地站在月光里手臂轻扬,一瞬间所有飘浮的灰烬消失无踪。
悦怡退后几步,大惊失色,“你是风水师。”
报君知看着悦怡不疾不徐地道:“恶语术,中恶语术者难以克制自己,对所有人都怨念丛生恶语不断,直至众叛亲离,中恶语术若满一年,自此永远变成恶语者,今天正是你所施恶语术的最后一天。”
悦怡定了定心神低声道:“你是周子墨请来的?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报君知并不回答,看着她道:“当年教你恶语术的那个人没有告诉过你,让人变成恶语者,自己要受极重的业报,这个法术伤人一万自损八千,你将从此感受不到任何的快乐,没有人会再爱上你,你的前夫也不会,最终你会在无尽的孤独中死去。”
悦怡微微愣怔,随即凄婉地一笑,“我的快乐,就是看着周子墨离开那个掠夺我幸福的女人,看着那贱人最后孤孤单单终此一生。”
报君知凝视着她道:“把恶术施在平常人身上,在风水界向来是大忌,我看在你为情所困的份上,破解恶语术之后,此事就算了结,我不会再追究。”
“你追究?”悦怡忍不住大笑起来,“你好大的口气,你有什么资格追究?”
报君知淡淡一笑,右手腕陡然翻转,做了个抓的动作,悦怡顿觉一股强大的气流迎面而来,手中不由得一松,随后她赫然发现,自己手里的瓷杯已经到了报君知的手中。这一松一拿不过是眨眼之间,悦怡惊骇之极,她接连向后退了几步,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报君知并不理会她,将瓷杯端在眼前用食指放在瓷杯中搅动着,原本笼罩在周子墨屋顶的黑色舌头型烟雾,忽然快速倒退回来。
几分钟后,对面屋里的激烈的争吵声消失了,两人坐在沙发上,女人抱着男人似乎在道歉,男人将她拥入怀里,安慰着。
退回露台上空的黑色的舌型黑雾中心出现了一个快速转动的漩涡,随着漩涡的转动,烟雾开始向四周消散。
悦怡面显凄楚,等黑雾散去,她费尽辛苦,坚持了整整一年所施的恶语术就会完全破解,她转头望着对面两个相拥的身影,心中犹如刀割,忽然虚脱般地瘫坐在地上。
过了良久,悦怡神情呆滞地自语:“周子墨,他在我的心里曾经完美无缺,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照顾他,我研究与他有关的所有东西,从营养食谱到他内衣的质地,我心里不由自主地会复制他的喜怒哀乐,这就是我对他的感情,我难道不是个好妻子?”
“一年前,这个我以为会和我相伴终生的人,带着那个贱人来找我,他假惺惺地向我道歉,努力描述着他与那贱人之间发生的一切,他把这称之为一段上帝赐予的,无比美好的爱情,他厚颜无耻地讲述,他们是如何挣扎而又如何的挣扎不脱,真爱就是这样嘛。最后,他要我成全他们的爱情,他拉着她的手跟我提出离婚,我望着他的眼睛,那里没有一丝的留恋牵挂,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仿佛我不是血肉之躯,仿佛我只是这件事的局外人。”
“为什么?我付出了最纯洁的感情和最美好的年华,却抵不过那个贱人对他说过的几句甜言蜜语,这世界上有公平吗?这一切都是那贱人的错。”
报君知冷声道:“恶语者非常人所能忍受,你前夫忍耐一年,已经很说明问题,人性品格先放在一边,这足以证明,你前夫的心的确在别人的身上,你何苦还执迷不悟?”
“我早就悟了,”悦怡有些歇斯底里地站起身,她望着报君知高声道,“离开周子墨,我生不如死。”
此时,露台上空的黑雾还剩下碗口大小,悦怡的脚下有个破碎的啤酒瓶,她在黑暗中俯身捡起一块较大的碎片,厉声道:“我知道我斗不过你,但是,死人施的恶语术你破解的了吗?”说完猛然将玻璃对着自己的脖颈狠狠划了下去,她准确地划在了自己的动脉上,血,却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一下子喷溅出来,悦怡刚感觉脖颈有些刺痛,手中的玻璃忽然像放在开水里的冰块般完全融化掉了。这一下只在她的颈间划破了浅浅的皮,几滴血沿着她的脖颈滑落下来。
悦怡有些茫然地看着那块玻璃以液态顺着自己的手指间隙滑落在地上,对面的男人淡淡地道:“到此为止吧,你重新开始生活,对所有的人都好。”
她面带惊异地望着报君知看了一会儿,忽然间整个人平静了下来,苦笑道:“周子墨花了多少钱找到你这样的人物为他解围?”
她咬着嘴唇沉默良久,然后缓缓地道:“从今以后,我会不停地施术,你无论破解多少次我都会重新来,你要不杀了我,要不就天天给那贱人做随身保镖,我无所谓,反正我有一辈子的时间。”
报君知神情凝重地望着她,“你要相信,这世上并不缺少公平,但你不可将自己的决定作为公平的准则,我向你保证,周子墨自会有属于他的业报,还有……”他朗声道,“我并不是周子墨请来的,找我来破你恶语术的另有其人。”
悦怡有些愕然地抬头,报君知温言:“别想太多了,今晚好好睡一觉,明早9点,我带你去见这个人。”说完转身,身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第二天一早悦怡洗漱完毕,从窗口望下去,竟然真的看见昨天阻止自己的男人等在楼下。
报君知带着悦怡来到夙愿堂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两人做过登记之后走近中院,只见院子里的老枫树下放着一把白色木制长椅,上坐着个目光呆滞面无表情的老妇人,妇人衣着邋遢,面色憔悴,长满老人斑的双手向外平摊着,那是个类似于乞讨的姿势。
悦怡跟着报君知走了过去,妇人看到报君知的时候,牵动了一下嘴角算是个笑容,她眼神空洞地缓缓道:“我昨天晚上又梦见有人爱上我了。那感觉真好,就像整个人都浸泡在温水里,身心都热乎乎的,”她自嘲地笑:“想了想,我这一生从未被人真正爱过,也从未真心爱上过别人,实在是白到世上走了一回。”
报君知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你托付的事情,我已经办好了,也带了她来见你,我觉得真正解开心结,还是要你自己。”
妇人身子一颤这才发现一脸茫然的悦怡站在报君知的身后,她有些激动地看着悦怡挣扎着站起身,双手扎煞着,表情复杂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妇人鼻翼旁有一颗鲜红的痣,悦怡心中一动猛然想起了她是谁。
在悦怡十四岁那年,她原本恩爱的父母不知为何开始整日争吵,直至摔东西互打,二人从最爱的伴侣突然变成了最恨的仇敌,每天随时随地开战,家中变成了战场,日日一片狼藉。
那时的父亲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对所有的人诸多挑剔整日恶言恶语,尤其是对母亲,辱骂已经到了最恶毒的程度,不久之后,忍无可忍的母亲终于离家出走。父亲随后与自己身边所有的人争吵打闹,尖厉狠毒的话层出不穷,毫无节制。
不久,家里的亲戚也都与父亲断了来往,连邻居看见父亲都会绕道而行,父亲原本有个很好的工作,最后也被迫辞职在家,落得前程尽毁众叛亲离,那些日子里,父亲天天借酒消愁,悦怡像个被遗弃的小猫,没有人过问她的饮食起居,她整天逃学,有时在外面不回家,父亲也无暇过问。
有一天悦怡像往常一般在街上游荡,一个鼻翼旁长着红痣的年轻女人忽然走过来与她搭讪,说着说着,就拉着她进了一家路边的甜品店。
那个女人说很喜欢悦怡,还请她吃了很多碗她最爱吃的木瓜凉粉。悦怡记得那女人相貌秀丽妩媚,脸上的笑容比碗里的甜品还要甜,女人在那个下午细细地教给悦怡这个名叫恶语术的法术,她离开的时候笑着对悦怡说:“如果以后有男人辜负了你,你就用这个法术对付他,届时,他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泪水从老妇人的脸上滴滴滑落,她哽咽道:“其实当年,我是你父亲的情人,我逼他娶我,可是你父亲始终不肯离婚,他说与我只是露水夫妻,他不能对不起老婆与女儿。我恨极了,觉得自己付出了这么多而你父亲只把我当成玩物,实在气不过,所以……”她愧悔地看着悦怡道,“但是,我最不应该的就是对你父亲施了恶语术又将这害人的恶术转教给你。我没有告诉你,施术者比恶语者的下场更惨,我当年只想着报复你父亲,只想摧毁他所珍惜的一切。完全将自己的人生置之度外,只想着能痛快地报复他。”
悦怡过了半天回过神来,她的脑子里才明白了眼前的老妇人所说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悦怡面色发白定定地看着她轻声道:“我父亲最后患了很严重的抑郁型精神病,在我父母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的那天,他把自己的嘴唇完全缝合后,跳楼自尽。”
老妇人身体微微一颤,她佝偻身子艰难地坐回长椅上抽泣起来,“孩子,相信我,这并不是我乐意看到的,这些年,我受到这法术的反噬,整天过得生不如死,心中早已经悔过了。我说这些,不敢祈求你原谅我,只是希望你千万不要落到我的下场,你不知道那个时刻何时到来,也许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黄昏,你突然间想明白自己所做过的一切错事,也清楚地知道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那种痛苦无法用语言形容,就像一万只蚂蚁爬在身上咬嚼,用什么方法也消除不掉。”老妇人说到这里忽然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
悦怡看着眼前已经老得面目全非的妇人,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喻。
此时清冽的风吹过来,枫树的叶子迎风摇摆,细碎的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落在三人的身上,她听见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报君知缓缓道:“且不说在常人身上施用恶术的业报,单就你的婚姻来说,缘法已尽,这么做已经于事无补,徒将自己在那段不快乐的过往里越陷越深。”
悦怡在这一刻泪盈于睫,过往种种忽然潮水般涌上心头,良久以后,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感觉一直郁积在胸口的什么东西一下子被吐了出去,她长久地凝视着老妇人布满皱纹的脸,叹息中泪水滚滚而落。
悦怡离开的时候望着报君知苦笑道:“谢谢你,此刻我放下,重新开始生活,但这世上终究是没有公平的。”
悦怡单薄的身影,缓慢颓然地走出夙愿堂,报君知一直注视到那身影消失。
事情过去数日,报君知独自坐在花枝街128号院的紫藤架下喝茶,忽听门环轻响,接着,影壁墙后面探出个比球还圆的脸,这脸形是“旧日时光”咖啡店的侍应们特有的脸型,店里的侍应不止脸型一样,而且身高相同,甚至连容貌也颇为近似,客人们经常会认不清到底是哪一个侍应为自己下的单。
那侍应探头张望后,谦卑地笑笑,从墙边一路微鞠着身子小跑进来,待跑到报君知面前,恭恭敬敬地从怀中掏出个盒子,双手捧着递上前道:“小的奉命给您送这个月的香蜡,还有……”侍应有些迟疑地望了一眼报君知的脸色,“还有,店主让我给您捎句话。”
“讲吧,”报君知接过盒子打开,在蜡烛堆里翻着,忽然抬头,“我要的东西呢?”
圆脸侍应讪笑着,小心翼翼地一边后退一边道:“这就是我家店主让我给您捎的话。他是这么说的,您这阵子遇见自私自利的人太多了,您一看见这样的人就爱使‘利他符’,所以您这半年都要了他三回血了,店主说,这样继续下去很影响他生长发……哦不是……是让他对这些人特别愤慨!所以……”那侍应打量着自己退得距离合适了,抬起头大声道,“所以店主昨个派我们店里兄弟去打听好了路数,今儿亲自替您办后面的事去了。”说完,那侍应如释重负,一转身疾速跑出了院子。
报君知淡然地望着侍应惶恐而去的背影,过了一会儿,轻笑着拿起茶杯。
冬至过后已经有一周,周子墨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渐渐落地,他原本担心前妻依旧不能罢手,还会如同以前一般,隔三差五地发信息打电话,提醒他添减衣物、注意饮食,强求他一起过那些早已记不清的纪念日,说实话,这个女人死缠烂打的程度已经令他难以承受。
但悦怡却消消停停的,再没有了任何消息,而原本这一年来满口刻薄恶毒之语的妻子,也恢复了之前的温柔体贴,周子墨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和轻松过了,想想这一年,因为妻子总是出口伤人,所以自己每天早出晚归躲在外边,夫妻之间甚是冷淡。如今心中重负消失,整个人觉得都轻松自在了,觉悟起之前冷落了娇妻,决定做些浪漫的事情来哄劝哄劝。
于是下午提前下班,买好了一部音乐剧的票,再掐算着时间定好了附近的西餐厅,之后没忘去花店买一盒价格不菲的永生花。他记得妻子小玉念叨那花好久了。
花被放在精致的水晶匣子里,经过特殊处理,无论色泽、手感都与刚采摘的无异,而且永远不会凋谢,周子墨挑了由粉红色玫瑰组合成love的那款,一切都办妥之后,他兴冲冲地抱着那硕大的水晶匣子,费力地打开车门,却惊讶地发现副驾驶的位置上稳稳当当坐着个陌生男人。
男人身材结实,长眉细眼,脸上虽带着笑,但那笑容却让人心里冷森森的,“你是周子墨?”
周子墨退后一步喝道:“你怎么进来的?你是什么人?”
长眉男人低声:“我是个管闲事的,”他斜眼看着周子墨怀里的花忽然叹息道,“永远不凋谢的爱?像你们这种奸夫淫妇,也好意思整这个景儿?”
“你说什么?”周子墨变色。
长眉男人鄙夷地用手指点着他道:“你遇见的讲道理的人太多了,就你这人品,属实不配,没和你前妻离婚,就和现任老婆勾搭上了,奸夫淫妇,我说委屈你们了吗?”
周子墨先是愣怔、尴尬,随后只觉气往上冲,他打开车后门将永生花放在后座上,忽然对着那长眉男人吼道:“我就说这个神经质的女人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我!”
他怒目,“她到底要怎么样才肯罢休?我们去年就离婚了,法律上已经没半点关系,居然还叫你这样的流氓来骚扰我,对我的婚姻评头论足,我告诉你,如果她再用这件事来威胁我的正常生活,我就不打算再忍了。”
长眉男人抿着嘴,“首先这事儿和你前妻没一毛钱关系。再者,小爷怎么能算是流氓?”他望着周子墨邪魅地一笑,“小爷比流氓坏多了!你不能忍了,要怎么着呢?”
周子墨忍无可忍冲着长眉男人吼叫道:“胡言乱语些什么,还不快……”
话未说完,只见一片墨绿色雾气忽然兜头向他罩了过来,而刹那间周子墨眼前忽然有清晰的影像出现,皆是妻子小玉与一个清秀男子的各种亲热画面,地点五花八门,衣着四季不同,场景有酒店、健身馆、游乐场、电影院甚至还有自己的车里,尤其是在车里的场面最为不堪入目,两人在后座上交颈缠绵、翻云覆雨,十分忘情。
男人的声音在周子墨的耳边响起,“这一年你每天早出晚归,你那娇滴滴的老婆可没闲着,这种女人好容易修习成了勾男的技艺,可是不肯撂着等手生的,所以没多久她就在夜店泡了个男人回来,两人很是如胶似漆了一段。”
“三个月前这小白脸玩腻了,甩了你老婆又去泡别的妞,你老婆伤痛之下,才准备收心与你好好过日子,这些事,她大约一辈子都不打算让你知道,若不是我对她施用了‘他心通’你哪有机会知道自己娶了这么个热情似火的女人。”
男人轻轻叹息,“小爷那么宝贵的血,怎么能浪费在你这种人身上,还是眼前的方式更妥当,虽然逾越了规矩,又显得简单粗暴些,但你这人渣只配这个。”
那些画面在周子墨的眼前不断循环闪回,甜蜜的拥抱、深情的凝望、惹火的亲热,周子墨看着看着只觉头昏目眩,手足发凉。
不知过了多久,那墨绿色烟雾渐渐散去,眼前幻像消失无踪,长眉男人也已经离开,窗外红日偏西,车里十分寂静,周子墨发现自己半倚在车的后排座上,他浑身无力地喘息着,刚才长时间地观看那些场面,受的刺激委实不小,心脏此时还在狂跳不止。
缓和了好一会儿情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住声地安慰自己道:“这都是江湖骗子的幻术,都是幻术,不要相信,小玉是爱我的。”
头有些昏沉,他费力地用手撑住座椅,因为太过用劲,手指竟滑进了座套的缝隙,指尖碰触到了硬硬的一物。他下意识地将手指更加深入,把那物掏了出来,那是一个小小的红豆杉木的雕花烟嘴,周子墨只觉头皮一阵发麻,整个人如同浸没在了冰水里,他怔怔地望着这个小物件,竟完全地呆住了。
在刚才的幻像里,那个清秀男子与小玉在车上亲热前,就叼着这样的一个烟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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